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芈月传义渠王翟骊同人文:细作谜 作者:千年笑儿 文案 本文讲述翟骊在正剧中出场之前的事情,一段少年时期的故事,主要围绕翟骊与其叔父的王位之争展开。 本文不影响后面故事的发展,不改变芈月传后来的结局。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梅 ┃ 配角:陆王虎威敏格他海苓老巫 ┃ 其它:争政治婚姻小王妃察忽尔氏王朝 ================== ☆、序章   先秦时的义渠草原上,莺飞草长,夕阳正斜。夕阳下,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在闹别扭。   少女嗔道:“后天你便要成亲了,还来找我做什么。”夕阳将她的腮颊映的红红的,金色的夕阳下,微微咬唇,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少年倒是一脸笑容:“成亲你生什么气?母后说娶了正妃之后再想娶谁可以我自己做主,到时候我可以让你嫁给我呀。”虽才十七八岁,面容还显得稚嫩,但却留着不少胡须,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相貌俊朗,有种说不出的魅力。笑得鼻子微微皱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一双金琥珀色的眸子闪闪发亮,似乎要亮进人的心里去。   少女的脸色却更难看了:“我……我早知道有这一天。你是王子,想娶几个便能娶几个,我这种姑娘,你才不会放在心上。”   少年走过来,似乎想拉住她的手,少女却一甩手道:“你去娶青禾姐姐吧,我……我才不要嫁给你!”一顿足,转身抹着眼泪跑了。奔跑的身姿很婀娜,有一种属于少女的美丽。   身影渐渐拉远,只留那少年一人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呆呆发怔。    ☆、父之命   我叫察忽尔古梅,义渠北陆王察忽尔岱第五个女儿。我们义渠国在这片寥廓的的草原上,已经存在了八百年,到如今已是第五十五代君主。上代国王是我祖父,而这一代,是我伯父。   你大约已经猜到,这是一个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故事——你猜的不错。   历史总是这么的雷同,故事都是这么的相似。   而我,大约也只是王族夹缝中,苟延残喘的一片草叶吧。   故事要从祖父去世,我十五岁那年说起。   我义渠王位,古来父子相传。可父只有一个,子往往却有很多,有嫡便有庶,有长便有次。起初王位也只传长子,可后来,这个规矩渐渐被几个庶子改了——我祖父便是其中一个。他是如何在那场王族纷争中打败嫡子夺得王位的我不清楚,可现在我的父亲,正在谋划同样的事情。   祖父是庶子,因此知道庶子在王族中活的不易。庶子天生就得不到嫡子享有的一切,若想出人头地,只能比嫡子付出更多的血汗,只有跳的更高跑的更远才能被人瞧上一眼。纵观我义渠五十四代国君,庶子不是呕心沥血宵衣旰食,便是铁腕坚毅杀伐果决,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承载着更多的目光、更多的非议。他们被许多目光盯着,所以绝不容有失。在这种情况下,庶王的政绩倒也都十分可观。   可这样的例子毕竟是少数。   祖父的经历令他看重我父亲这个庶子,我父亲也并不令人失望。不论战功谋略,都并不在嫡子之下。可父亲做事狠辣,不留余地,许是戾气太重,终究不被大部分人认可。到祖父去世,还是拥立太子的人多。伯父的人心威望使他登上了王位,而我父亲,便成了北陆王。   祖父丧期过后,新王登基不久,我父亲将我许配于现在的二皇子,察忽尔骊。   事情当然顺利,因为父亲有办法让大王不能拒绝这门亲事。   出嫁之前,父亲召我去做了一次深谈。   父亲问我:“阿梅,爹爹现在要将你嫁到中陆,你怕不怕?”没问愿不愿,只问怕不怕。   我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什么也没问,只点头道:“女儿不怕。”   父亲的目光中露出些赞许的神色,道:“在我的女儿之中,你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出众的,知不知道,我为何选中你?”   我道:“爹爹看得上我,因为我比她们厉害。”   父亲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因为你最像我。”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于我是荣耀,还是灾难。   父亲又道:“你不甘心像你的姐妹一样混吃等死,将来随意许配于权势嫁人生子,你眼里是有野心的,你像我一样,不臣服于出身和命运,你想要另一种命格。”父王盯着我,道:“这条路不易走,可若是成功,你将和我的儿子一样荣耀终身,若是败了就是身死名裂,你怕不怕?”   我道:“爹爹既然选中女儿,女儿如何能辜负爹爹抬爱?”我的手有些发抖,我的眼里流露出光芒。我知道我的命,从这一刻便不一样了。这是我的机会,长生天把它给我,我便要博一次。   我的一切爹爹都看在眼里,他满意第点点头,微笑道:“你知道爹要你嫁过去做什么吗?”   我道:“当细作,替您监视中陆的动向。”   父亲又笑了,微微摇头道:“你还太小,尽管好生做你的王妃,将来甚至可以做王后。   现在你要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让你伯父早些死,二是尽量生下儿子。”   父亲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和平常一样,并无波澜。我心中微微一沉,低着头道:“这两件事,女儿似乎都办不到。”前一件我能耐不够,做不了刺客,后一件我年纪还小,也许还无法生下孩子。   父亲没说话,只给我看了一些灰色粉末,道:“这些东西这次会藏在你的嫁妆里,你只要分拨给我特定的人就好。下药的事不用你去做,可若是有一日做这件事的人死了,我要你想办法把这件事继续下去。”   我点了点头,父亲又给我看了另一种银灰色的药粉:“而这个,我要你想办法洒在骊王子的衣甲上。”   我有点惊讶:“骊王子?”他虽也是王后生的,但不是太子,现在的太子是他的兄长,察忽尔阿济勒。我以为父亲要我嫁的是皇长子,可是父亲为何要走这步看似无用的废棋?   父王点头:“我要你嫁的,就是二皇子骊。”   父亲没有说下去,我便不问。但是当时我想,也许是皇长子和我年纪不称,且已有元妃分帐出去了。而骊王子年纪和我差不多,也没有娶妻子,将我嫁给他或许更说得通,目的不是那么明显,让人捉摸不透。若是嫁给他,也或许是能有更多接近大王的机会。父王既然这么安排自有他的道理,若是聪明人就该闭上嘴,只管执行便好。   我不算聪明,很久之后,我能才明白父亲当初的筹谋。   父亲只是接着道:“这些东西,你想办法洒在骊的衣衫铠甲上。他们父子日日见面演武,此物与前者呼应,可加速你伯父旧疾发作。但是你要小心,别放在自己身上。”   我心中一寒,不由道:“此物有毒么?”   父亲点头:“是促发之物,要带给别人四成,自身就会染上十成。”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女儿明白。”   父亲拿出了最后一样:“子嗣的事情现在倒也不必太强求,若是有人给你服什么避孕之物,你感觉不对,可以此物化解。就算你生不下王子,至少别让别人,赶在你的前面。”父亲的意思我已经懂了。   我道:“女儿记住了,爹爹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父亲想了一下,道:“只是你需格外提防两人,一是中陆的现任大巫师,二是……”父亲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只是道:“没有了,你回去吧。”   我记得当时自己是三分沉重,两分期待,和五分的狂热。我知道爹爹交给了我一件很大的事,郑重叩拜爹爹:“女儿定不辱命。”之后告退。父亲还是那副微笑的深情,眼里却没多少笑意,我转身出去,因此也不知道他在我走后,脸上是怎样一种表情。    ☆、新婚日   很快便大婚了,我的婚驾从北陆出发前往王营,浩浩荡荡,隆重非凡。   繁文缛节都走过,拜见过大王王后,我被送入新妇的王帐。晚上,我见到了我的哥哥、我的丈夫——骊王子。   其实这十几年来我是见过他几面的,在家宴上,或是部族大会中。但我们只是众多王孙中的两个,也不过遥遥一望而已,他对我大约是没什么印象的。   白天忙着行礼,又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之下,我们都没有好好地瞧对方几眼。此时没人打扰了,却又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下人都退出去了,罗帐里只剩下我与他二人,连呼吸都听得见。我心里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平静的,想必他也一样吧。   上次见面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在祖父的丧礼上吧?他眼睛红红的,很哀伤的样子——虽然祖父心中首选的接班人不是伯父,可是孙儿当中最喜欢的却是他。   他今年多大了?十七,或者十八?   过了很久,他忽然问我:“你饿么?”   我愕然了,他有些窘迫地道:“我饿了。”眼神四处找,拿了几上几块稞饼踞坐地上吃了起来——还遛了两口酒。   他不说还好,这一问再看他一吃,我忽也饥肠辘辘起来。一整天我也什么都没吃,还要端着架子,腹中饥饿的厉害。   从我的眼神里他看出我也饿了,灿然一笑,招手让我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将手里的稞饼随手掰了一半递给我——比较大的一半。   这些东西都是摆摆样子的,虽不如牛羊鲜美,但勉强可以果腹。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那么并肩坐着,将本来就少的可怜的稞饼吃了个七七八八。酒也只有一壶,他喝了两口,递给我。   干吃这稞饼实在噎得慌,我迟疑一下还是接了过来,顾不上什么面子,喝了两口,再递给他。一开始还有些扭捏,几个来回下来也就没什么顾虑了。转眼,那壶酒也干了,最后一口留给了我。   吃着吃着,我们两个都笑了。那无关一切,是两个孩子之间共偷分食的快乐,是我二人之间,最真诚的一次笑容。我记得他的眼睛,那是即便在戎人之间也罕见的金琥珀色。   他道:“你叫什么名字?”挠了挠头,憨憨一笑道:“母后跟我说了,我没记住。”   我道:“古梅。”   他笑了:“古梅……我叫骊。”   我道:“我知道你。”   之后似乎也没什么话说了,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我们并不是很熟。   夜深了,外头的喧嚣渐渐沉静了下去,油灯的火光也弱了下去快要灭了。良久,他忽有些脸红地道:“我们……是不是该睡了?”   我亦有些脸红地点点头,起身服侍他脱衣服。   我们都不是很习惯这件事,他面对着我,身子微微动了动,我一抬头,头上的冠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他的鼻子,一声闷哼。   我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去拂他面上的灰,紧张道:“你没事吧?”没有出血,可是鼻翼侧边被划破了点皮。   他亦慌乱道:“没事没事。”一手扯掉了那点皮,一手摘掉了我的冠。那东西太紧了,带下了几根头发,扯的我一痛。   他放松地笑了笑,让我也不那么紧张。他把宝石冠在手上掂了掂,往自己头上虚虚比量了一下,笑道:“真是够重的,怎么没把人脖子压断?”   我头颈之上忽然没了重量,顿时轻松不少。手顿在半空中,不知道该继续还是怎样。他将我的双手按下道:“你脱你自己……”又觉得哪里不对,道:“我是说你自己脱自己的……”好像还是不对,自己也笑了。   终于不用那么尴尬了,我们分开各自脱各自的衣服。其实我的婚服比他难脱,里三层外三层,早上光是穿上就穿了半个多时辰。也不是我自己动手的,一些关窍在哪里我并不知道。尴尬地进行了一半,脱不下来了。   他的衣服倒是好办,很快就脱的只剩寝衣了。他看着站在地上扭来扭去的我,笑了笑,过来帮我。   好吧,拉拉扯扯,扭扭拽拽,一层一层,总算都除下了,连呼吸都轻松了。我一侧身,忽然不小心碰到一个东西。一个在他身子上,突出来的东西。   我的脸“腾”地红了,想起了嫁人前阿嬷跟我说的,那些神秘的事情。我知道他不是有意的,不是心生了什么邪念,只是在替我脱婚服时,自己都控制不了的生理反应。正好此时油灯“啪”地跳了一下,恰到好处地熄灭了。黑暗掩盖了我们两个人的面色,虽然看不见,但他的脸应该比我还红吧。   他继续抬起手,放下了我的头发,然后就势轻轻吻在了我的嘴唇上。   到现在我都记得那一刻的感觉,那是我第一次,亲吻一个男人。   他个子虽然还没长到头,但是已经比我高很多了,他弯下身子吻我,又尽量避免让下半身那个令人脸红的东西碰到我,好像很难受。   我浑身轻飘飘的,连眼睛都忘了闭上。也因为我没闭上眼睛,所以在黑暗中看到了他合上的双眸和颤动的睫毛。那样动人的画面,这一生都无法复现。   他抱起我放在榻上,一边轻轻地吻我,一边脱去我剩下的衣裙。虽然极力做出镇定的样子,可是动作里也有些难掩的发颤。   我迷迷糊糊地,只知道我即将告别过去,变成另一个自己。虽然我极力做好了准备,但他进入的时候,还是痛的恨不得立刻死去。那是平生第一次尝试的一种痛楚,如同完整的身体要被撕成两半。   可他似乎并没有感受到什么阻滞,诧异而惊疑道:“你不是?”   我心中一窒,我要怎么解释呢?我清白身世的唯一凭证,早在五岁那年第一次骑马的时候就撕裂了。虽然胡人率性,但毕竟是元妃,他不可能不在意这件事。   我只能转移话题:“那你呢,你又有过几个女人?”   他脸红了红,吐出两个字:“两个。”   我道:“都两个了,你怎么还像第一次一样?”我知道不该这么说话,这话很危险,可是只能这样分散注意力了。   他果然被激了,道:“我……我是怕弄痛你。”终于还是心软了,退出我的身体。   我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沉重,我只知道这样的第一印象是极不好的。   半晌,他嗫喏道:“你转过去。”   我:“嗯?”   他掩饰道:“你……转过去,别看我。”面上阵红阵白。   我忽然猜到他大约要做什么了,脸也一下变得通红,半晌,轻如蚊语道:“哥哥,你来吧。”   他没听清,我鼓起勇气,又说了一遍:“你来吧哥哥。”语声旖旎,他的确是我的哥哥,可我唤的当然不是那个哥哥——我在叫情哥哥。   我主动些地靠过去搂住了他的颈,他也忽然抱住了我,翻身上来,继续他没有完成的事情。浓浓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这一次,似乎还是犹豫了一下,但狠了狠心,没有再放过我了。好吧,总也好过钝刀子割肉。我记得我痛出了眼泪,但他没有停下。阿嬷说的对,一开始会痛,但是很快就会爱上他。生平第一次尝到□□的滋味,我鼓足勇气回应他,他亦在我身体里探索着,我们就像两只初次□□、生涩而又急切的小羊。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终于结束了。也许并没有多久,可我感觉是很久。不知是我放不开还是他逞强,这是个并不美好的新婚之夜。他是我的男人了,我身子很痛,心里不知为什么也跟着难受起来。   他有些抱赧,低声道:“我有没有弄痛你?”   我尽力挤出一个微笑,摇了摇头。他又道:“我……我以后会好好对你,你是我的王妃,王妃……”有些急切,有点语无伦次的,不知想表达什么,“对了,你有没有小名?”   我一怔,他道:“以后我怎么叫你?王妃王妃的,太别扭了,感觉我一下变得像我父王那么老。”   我低低道:“有是有,可是不太好听。”   他更加好奇了,笑道:“叫什么?我听听才知道好不好听。”   我道:“粥儿。”说的是雅言发音。   他一愣,然后笑了笑:“粥儿?”   我点头:“是周语,我小时候身子弱,我娘怕养不活,就用米粥喂我,叫我粥儿。”   他道:“你娘是周人吗?怪不得你长的跟我们不太像。”   提起母亲,我心中一痛,不想说这个,只道:“是,殿下快睡吧。”   他被绕开了话题,也没有追问下去,道:“你也别殿下殿下的叫我了,怪别扭的。”   我想了想,道:“骊哥哥?”   他笑了,点头道:“粥儿。”   我也有点别扭,只有阿娘这么叫我,而且雅言的发音他一时学不像,有些怪怪的。   我道:“哥哥你别叫我粥儿,叫我阿梅吧。”   十七八岁的少年就是这样,刚才还说这话,这会儿便没征没兆地困意上涌,他打了个哈欠,道:“好……”话还挂在嘴上没说完,片刻便鼻息沉沉地睡着了。   我没有睡的太熟,次日晨间早早起来梳洗,到时辰将骊也叫起来。少年人贪睡,扰人清梦总是要承担后果的,他有些不耐烦,迷迷糊糊看见是我,倒也没骂人,由着我为他擦脸洗手,换好衣服。他人一点点清醒,也有些满意和惊喜,他在接受这个变化,他在慢慢习惯这些,以后他也有妃子服侍了。   早晨我们去拜见大王和王后,进了王营,见王后显然也是刚服侍大王穿戴好。骊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忽然咧嘴一笑,很高兴地奔过去:“母后。”撒娇一样地拉住她的手微微摇晃。   王后抹了抹他的头发,笑叹道:“昨日才成亲,今天还像个孩子似的。”看我还拘谨地站在门口,笑道:“我儿,你也进来呀。”   问过安,母后让我们一起用朝食。   席间颇为和乐,王后道:“阿梅,在这里住的还习惯么?”说实话我在北陆的时候,从来没受过这么好的对待,一时有些受宠若惊,一一应答道:“一切都好,多谢王后关心。”   王后笑道:“你这孩子,不用这么见外,以后就当这里是你自己的家。我这匹小野马驹子呀,以后便教给你照管了。我对他是头痛的很,可你一定有办法降服他。”   我红着脸没说话,骊也笑道:“母后,哪有你这样的,天天找人管我。”   王后笑道:“有人管你还这样呢,再没人管,天都要给你捅出个窟窿啦。”   一家人其乐融融,大王话虽然不多,但也颇为和蔼可亲。第一次这么近地观察大王,我想起了父亲。大王是中正平和的,与我父王不同。父亲身上有股戾气,如孤鹰独狼,即使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三丈之内也让人身生寒意。   饭毕,大王去演武场练兵,拎着骊一同去。我正欲告退,母后却拉住我笑道:“我儿,你别走,我还有些话对你说。”   新婚第一日,做母后的总有些话要嘱咐吧。我点点头,留下陪伴王后。   王后拉我一起,为大王和骊缝制皮甲。我躲不过去,讷讷道:“母后,儿臣的针线功夫有限的紧,我……我缝不好。”   总要露馅的,没法不实话实说。我以为王后会对我失望,没想到她只是笑道:“是么?你缝两下给我看看。”   我凝神静气,极力想着阿娘的样子,缝了两针。念起阿娘,一时走神,被针扎了一下手指。   我一痛缩手,没有扎破。我露怯地看着王后,王后只拿着我缝的皮革,笑道:“来,你看啊,这个地方……”竟极悉心指点起来。我暗暗松了口气,依王后所说的做。   又缝了几下,王后点头笑道:“你这孩子真聪明,一教就会。你还会说周语是么?”   我一愣,点了点头,随后发现是我多心了,王后只是闲话家常而已:“那你有空教教我,也教教阿骊。他平时喜欢……”   一日很快过去了,晚上骊回来与父王母后一起夕食。我想起父亲交代的事情,不知这些酒食里是不是有些什么说不清的东西。看着大王王后还有骊毫无异状地吃着,忽有些暗暗心悸。   晚上回去,服侍骊就寝,他洗了脸,一边用面巾擦水一边笑道:“今日母后跟你说什么了?”   我道:“母后只是教我制衣,教我煮奶茶,陪她说说话。”还跟我讲了不少骊的生活喜好、以及幼时趣事。   他笑道:“难为你替我听唠叨。我母后哪都好,就是年纪大了爱拉着人陪她,从小妹去了以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微一黯然,复又笑道:“以后你不用日日去母后那里,你在北陆的时候,都喜欢做什么?”   我想了想,道:“我……我喜欢放羊。”在北陆的时候,我的确几乎日日都去放羊。   他一愣,笑了笑道:“那你就去放放羊,过几天,我带你出去玩。”   我道:“父王不是要哥哥每日操练么?”   他道:“练当然要练,只不过……”一眨眼,笑道:“父王不在的时候,还是有很多机会出来的。”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摸了摸我的脸,微笑道:“睡吧。”    ☆、少年游   几日后的下午,我依骊所说的时辰,去演武场外等他。中陆的行营很大,可是外面安安静静的,很是肃穆。我正暗暗观察其内军营的情形,忽听一个俊朗的男声在背后说道:“你是何人,在此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急忙转身,低头肃立。一瞥之间只见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身后,约莫二十八九岁,衣着华贵,铠甲鲜亮,腰佩一口金色宝剑。五官俊朗,气质不凡。似乎正要走进去的时候看见了我,军营外一般没有年轻女子,许是见我是个小姑娘,他亦几分奇怪地打量我。   我脑海里飞快地运转着,看年纪打扮与长相,这大概是皇长子——在众多部族之间已经立下不少战功,年轻有为,颇具声名的义渠王子,骊的哥哥阿济勒。   我行礼道:“太子殿下。”   他似是在回想什么,微微笑道:“你是叫……古梅?阿骊的媳妇?”   我低头道:“是。”几日前大婚那日兄长应该是出席了的,但想不到他还能认出我。   确认了身份,阿济勒和善一笑,道:“不必多礼。”   我直起身子,阿济勒道:“你来找阿骊是么?”   我嗫喏着,长兄面前,不敢说出有损骊勤奋形象的话。   阿济勒却似早看穿了一切,道:“一定是那小子叫你来的,他那点小心思啊。”说着一笑,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只看见兄弟二人从里面出来,阿济勒在说着什么,骊只笑着应付着。   王兄最终还是放了他出来,一起出来的,还有三个军装少年。   骊看见我,走过来笑道:“王兄说你在外面,还好你来得早。要不是你啊,我还不知道怎么出来呢。”整个军营尽是一片严明肃穆,人人走进走出都不由自主地屏声敛气,唯有他这般自在说话,言笑晏晏。   我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里面,道:“哥哥,你真的可以出来么?”   一粗眉大眼的少年接口道:“阿骊经常这样的,大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后你就知道啦。”几人笑得心照不宣,这种事情大概已经做了几百回了。   骊向我笑道:“这是虎威、硕托、苏克。”又对他们介绍了我。   虎威看着我,笑道:“小王妃。”   骊道:“好啊,你从来不叫我殿下,倒叫她小王妃。”一边笑一边将盔甲弓剑扔上马,对我笑道:“王兄会给我打掩护的,没事,我们走吧。”   几人纷纷上马,我看着那马,目中有些惧意。骊没看出我的异常,只上马对我伸手道:“上来。”   我咬了咬牙,拉住他的手上去,坐于马后。   我在马上抱紧了他的腰,极力忍着害怕,一声也不敢吭。骊只管与他们说笑,说一说就说到了要赛马。骊看了看前面,笑道:“我马上带着人,让我先走。”虎威还没分辨,骊忽然一个呼啸,策马飞奔出去。   谁也没有想到他就这么毫无准备地突然催马,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万分后悔跟他出来。骊的兴致高的很,头也没回,只笑道:“阿梅,你抓紧了。”高声清啸扬着马鞭,微微俯身,加速往前冲,偶尔回头看看他们。五个人三匹马,我与骊一骑,硕脱与苏克一骑,虎威单人一骑。眼看虎威要追上来了,骊收起些笑容,加紧颠鞭打马,不一会儿已跑出了很远。   眼前整个世界都变成一片白花花的,无论睁眼闭眼都是控制不住的头晕目眩。我心念一动,忽然脱开了手,身子向后倒去。他感到腰上没了力量,急忙回头拉住了我,终于将马慢了下来。   待我坐稳,虎威已跑到了前面,见骊停下了马,似乎觉得胜之不武,又调转马头回来,道:“怎么了,没事吧?”   骊道:“没事,你们先走吧。”虎威他们走去了前面,他问了问我有没有事,见我无妨,催马赶上。幸好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太远,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一条小河边。那里已有几个少男少女在此,看见他们,都笑着跑过来,显然以骊为首领。虎威他们下了马,骊最后下去,将我也抱下去,一一介绍几个伙伴:“多铎、小乙、阿曼、卡伊玛。”这次还没来得及介绍我,虎威抢着笑道:“这是古梅,他的宝贝小王妃。”骊得意地点头笑笑,这些少年中只有他是成了亲的,此时带了我来,像是一个孩子在炫耀他新得的珍奇。   几人笑着跟我打招呼,也不见外,只商议着今天玩什么。这几个少年身着常服,应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阿曼与苏克是一对,多铎与卡伊玛相好,都是青梅竹马的样子。骊他们几个人是从军营来的,而别人大约是平时没有多少射箭的机会,见他们马上带了军中的□□,均心奇手痒,七嘴八舌,纷纷嚷着去林子里射箭。   骊牵着我走在前面,一伙人进了林子,到了几棵大树面前。粗大的树干上有些用刀子刻下的圈子,由大到小,便是几个天然的靶子。弓少人多,几个男孩子抢来抢去的。虎威却抓紧了自己的弓抢先放了一箭,结果眼睁睁看着那只箭飞入林子深处,没了踪影。   众人哈哈大笑,虎威红着脸,推小乙道:“笑什么笑,给我找箭去。”   小乙笑着跑了,过了一会儿回来,空着手道:“没有。”   骊笑着出馊主意:“我说你就站在刚才的地方,朝一样的方向再放一箭不就找着了?”   虎威觉得他言之有理,依言再射一箭。这次众人自然都格外留心这一箭的去向,纷纷睁大了眼睛。虎威卯足了劲,憋的脸都红了,一弓绷出。   这一箭果然又步了前者后尘,迅猛地飞出老远,又没影了。   虎威亲自去找了一大圈也没找到,哭丧着脸回来。少年人最爱惜□□,箭也都是有数的,一连丢了两支,虎威默默地难过起来。   骊却幸灾乐祸道:“我替你射一箭吧。”冲我挤了挤眼睛,瞄了一眼树桩,炫技似的背转过身子站着,之后忽然回身,看也不看地随随便便地一箭射出,却正中中心,引得喝彩一片。   虎威不服道:“你的弓比我好。”伸手来抢,骊个子比他高,笑着将花弓举高了不给他。其余众人也玩闹起来,轮流射箭捡箭。余人不亦乐乎,这种难度骊却显得有些兴致索然,射了几箭,忽然看向我道:“阿梅,你来试试。”   我心中一紧,正欲推脱,可旁边几人闻言纷纷围了过来,似乎也想看看我这个小王妃身手如何。我知道他们为何如此——我长的并不像草原女子,倒是像周人多一点,个子也比同龄的姐妹们矮。身形相貌随了母亲多些,可又没继承母亲的秀丽,也不像草原姑娘一样苗条修长野性十足。不论放在哪里都只算中人之姿,并不引人注意。唯有一双眼睛,是和骊一样的琥珀色——这是整个草原只有察忽尔氏才有的强势遗传,亦是骄傲。   我接过了骊的弓,他天生神力,这张弓果真比平常的重上许多,而且对我来说大了些。我拉开弓弦,颤颤一箭放出,却是偏了,箭擦着树皮飞了出去。   但是似乎已经超出预想了,骊笑得很开心,似乎因为我并没有太给他丢脸。正好此时阿曼与卡伊玛从林子里出来,笑道:“我们采了好多果子。”少年们一哄而散,纷纷去吃果子。   骊笑了笑,站着没动,并没有去和他们争抢,只看着树桩上的刻痕微微出神。我也没有过去,我跟其他人并不熟,他们的圈子,我是排除在外的。   却忽听众人呼酸,大摇其头。果子不能吃了,又有新的玩法被想了出来,不知是谁先说的,要把果子放在头上当箭靶,比赛射箭。一呼彼应,骊也来了兴致,笑道:“你们谁去当靶子让我射?”   结果没人吭声了,噤若寒蝉,唯恐他叫到自己,骊的眼光在几人身上扫过,笑道:“虎威,你去。”   虎威大叫一声跑了没影,骊笑骂一句,又看向小乙,小乙也道:“我去帮他找箭啊。”俩人一起跑了。   我忽然道:“骊哥哥,我去。”   骊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道:“你不害怕?”   我摇头道:“不怕。”自行拿了果子,远远走了开去,在树桩之前站定,将果子置于头顶。   骊看了众人一眼,似是在用眼神说他们不争气。被他看到的少年纷纷低下了头,骊又看了看我,目露犹豫。可箭在弦上,微一皱眉,还是稳稳一箭发出。呼吸之间飞箭已至,只听轻轻一声,果子爆裂开去,碎块落地,箭尖钉在我顶上一寸的地方,微微颤动。   众人均看的目为之眩,我走了下来,骊亦走过来,道:“你有没有事?”   我摇摇头,将箭递给他。骊忽然伸出手,我不知他要干嘛,他却看着我的头发,从上面拿下一块碎了的果屑。   虎威也跑了回来,他方才躲在不远处都看见了,有些抱赧地看着骊。   骊道:“你不找箭了?”   虎威嘟囔道:“找不到……阿骊,再来啊,我替你去顶果子。”   骊看了看手上的箭,淡淡道:“散了吧,我饿了,今日不玩了。”拉着我离开。临行前,忽然回头道:“以后谁都不许这么玩,听见没有?”   几人点点头,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   骊不再说话,带我上马回去。    ☆、征西陆   骊一言不发,只骑着马缓缓地走。我不知他是怎么了,小心翼翼道:“哥哥,你生气了么?”   骊回了回头,轻叹道:“阿梅,你胆子真大,万一刚才我手偏了……”   我道:“我知道你不会的。”   他笑了:“你怎么知道?”   我也笑笑:“我就是知道。”   他笑了笑,道:“以后你别跟我出来了,我知道你不合群,不爱跟他们一起玩。等有机会,我带你去打猎。”   我点点头,他又道:“其实这么大的草原,很多地方我也没有去过,西陆小时候跟父王去过几次,也很多年没去了。北陆……”想了想,摇头道:“我还真没去过北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跟我说这么多的话,也许是今天的事情,让我在他心里有了些不一样。   我静静地听他说下去:“王兄去过的,他东征西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立过八次战功,他对我说男子汉就要踏遍寸寸河山,踩在马蹄下的,才是你的疆土。阿梅,北陆是什么样子的,你能跟我说说么?” 我义渠分中西北三陆,中陆由大王统治,随着疆域渐渐扩大,北陆的几个城由便由大王信任的王族兄弟治理,而西陆王则由当初与我们察忽尔氏的祖先共同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敏格他氏世代相传,再一些小的城池就由诸王子分出去管理。据说当初察忽尔去世之时,眼见两个儿子争斗不休,心中悲凉,便将西陆交给最信任的兄弟敏格他,让其为他监督察忽尔后人,警醒他们,绝不可兄弟分裂。敏格他亦承诺,世代守护义渠,守护察忽尔氏的王朝。   我一愣,想了想,道:“北陆……其实没什么的,没有中陆富庶,草原也没有你们这边大。只是离赵国很近,听阿娘说,赵人走路很美,别国的人去到那里学步,连自己原本怎么走路都忘了。”   骊道:“以后阿兄做了大王,我大约就是下一个北陆王,可是我连北陆还没去过。”自嘲地笑了笑:“难怪父王要我娶个北陆的王妃……到时候你倒开心了,可以回到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说到北陆王的时候我心暗暗惊了一下,想起了父亲。从那时候我就感觉,他一定不可能,会是下一个北陆王。   我定了定心神,道:“殿下还年轻,以后都会去的,这么大的草原,都是殿下的江山呢。”   他道:“你倒会说话。”微微一笑道:“其实我知道我比不上阿兄,不过我不妒忌他。我们是亲兄弟,他很疼我,我也是从心底里佩服阿兄。他继承父王的位置,是实至名归的。”   原来,他也不是那般只知顽劣的儿郎,他心里是想过一个王子该想的事情的。其实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大王对阿济勒的要求很高,而对骊这个小儿子却有些宠溺,反正不用他继承大位,因此贪玩一点偷懒一点也都由他了。心中的接班人是谁,早已有数。阿济勒年轻有为,颇得大王之风,如果义渠交到他手上,定不会比现在差。可是有我父王在一日,一日便不可能让中陆太平,只是现在还在蛰伏而已。一旦大王死去,父王便会将手伸到中陆来。   他不再说中陆的事情,只听我讲了些北陆的风光,回到王宫,用过晚膳,服侍就寝。   次日早晨我去拿他的衣甲,握着手中的小瓶,略一迟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在他衣衫之上洒父王交待我的东西。   骊忽然唤了一声——今日起来晚了,似乎有点着急,要赶着去校场点卯,手忙脚乱地穿靴子道:“阿梅,快点,你干什么呢。”   我一咬牙,将小铜瓶丢在一边,捧衣道:“来了来了。”   麻利地给他穿上,总算是弄妥当了。骊拿上剑,蹬蹬蹬地跑了。   我看着他跑去的背影,松了一口气。   反正大王很快就会死的,反正阿济勒是不可能顺利地继承王位的,所以……不要让单纯的他也卷进来。父王让我洒在他身上的药粉意在大王,我也不知这粉末本身致不致命。罢了,罢了,留他一命吧父王,我会完成您交代的事情。   送走了骊,侍女为我送上朝食。我拿起奶茶喝了一口,忽然有些奇怪的感觉,心下了然——呵,原来我对你留情,你并不对我留情。   我微皱了皱眉,那侍女似乎有些紧张,我有意无意的一瞥,她做贼心虚似的回避了目光。   罢了,她也只是个执行者而已。这事骊大约也是不知道的,他是王子,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不用他知道,自然有人帮他想。   我将那杯里的奶茶一饮而尽,继续用我的朝食。   如果我真有了孩子,如果真有朝一日,我的孩子势必会成为父亲用来操控的筹码。他注定不得善终,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自私的事情。   后来的两年,一直风平浪静。我默认着每次承宠之后加了味道的奶茶,而骊王子也又有了两三个侍妾——当然,她们也不可能比我先有孩子。我也不再跟骊出去玩耍,他不来的时候我无事就去山坡上放放羊,从那里可以遥遥望见北陆。   骊倒是没变的太多,还是偶尔偷偷懒溜出去玩,在父王与兄长的庇荫下,做一个无忧无虑、无需继承大统的骊王子。而他的无忧无虑,在十九岁那年,随着兄长阿济勒的战死沙场彻底终结。   那年羌族犯我义渠西陆边境,大王派出阿济勒率王军至西陆增援,守卫疆土。这并不是什么特别大的战役,对于已经经验累累的阿济勒来说,只是再增加一点威望而已。那天晚上要设家宴为皇长子践行,王后与我忙了半日,下午叮嘱我,叫骊早些回来——其实好几天之前母后就跟他说了,不过也知道他大约没太放在心上。   我亲自去演武场外找骊,骊王子不在,虎威也不在。   一定又是去那小河边打猎了,我去了河边,本以为还要一通好找,却意想不到地看见骊远远朝这边跑过来,手中似乎还捧着一大堆东西。   我高声道:“骊哥哥,今晚母后设宴——什么?”最后这句,是因为看见他也在喊话,可我没听清他说什么。   他亦在叫着什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快跑!虎威来了,快跑阿梅!——你说什么?”   我道:“快点回家啊!”   他道:“快跑,快跑,虎威来啦!”跑到我身边,却停也不停,我刚看清他手里抱着的是几件衣服,还没反应过来,他大笑着抛给我一物,又将手里的抛给后面跑着的几个人,指挥道:“你们去那边,小五你往那边跑……那边那边,别跟着我跑远点!”从我身边跑过去,带起一阵风。   我愣愣地接住他扔过来的东西——是一只靴子。   片刻便明白怎么回事了,因为远处一个赤条条的身子在草地上奔跑过来,一边跑一边破口大骂——是虎威。   我吓了一大跳,惊呼一声,急忙捂住眼睛。虎威看见是我,也赶紧捂住某个部位,讷讷道:“小……小王妃。”   我爱莫能助,骊只扔给我一只靴子。我背着身子将那只靴子扔在地上,草草指了个方向。虎威顾不上谢,急忙捡起来,套着一只靴子,继续去追赶他四散奔逃的衣服。   我只能回去等着他了,幸好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一进来就直叫口渴,一口气喝了半罐水,笑道:“刚才你是没看见啊……哈哈哈哈,咳咳……”笑得捂住肚子说不下去。   猜也能猜到是怎么了,无非就是他打了什么赌骗的虎威脱了衣服,然后把虎威的衣服抢了。   我一点也笑不出来,只叹道:“殿下慢点喝,喝水的时候别笑……别呛到。”   他顺过气来,终于不笑了,道:“对了,先前你跟我说什么?”   我道:“今日家宴,为王兄送行,明日王兄要出征西陆了。”   骊惊奇道:“今天?我怎么记着是明天……”似乎在心中掐算了算,一拍腿道:“对对,是今天来着!”不再多言,速去更衣了。   那点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晚上骊王子表现还算好,到时辰总算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家宴上,没有惹父王生气。家宴从父王母后往下,就是太子与太子妃、骊与我,还有三五庶出王子。互相见礼之后,骊照例与太子坐在一起,女眷坐在另外一边。   宴上大王也无非是做些部署叮嘱,也让阿济勒讲了些对战局的看法和作战计划。阿济勒说的时候,大王只是听着,间或微微颔首。   骊听着父亲与阿兄说话,偶也点点头,但似乎没什么兴致,看着面前的烤肉微微出神。阿济勒还没说完,大王的眼神看向了骊。阿济勒口中话语不停,眼光也看向了骊,目中含笑。   大王忽然朗声道:“阿骊。”   骊一个激灵:“啊,父王你叫我?”   大王微笑道:“刚才你阿兄说到哪了,你有什么见解,也说来听听。”   骊站了起来,有点傻眼,四下找救兵。兄弟们都微微低头,无声窃笑。他看向我,可我离得远,无法出声提醒。只能打点手势摆摆口型,他大概不得其解,也作罢了,又可怜兮兮地看着王兄。   阿济勒也微笑,却没有说什么,似乎也想听听他能怎么说。   骊勉强道:“那个,就是……西陆王父子已经将羌族打的差不多了嘛,只是西陆兵力不够,王兄一去把他们全收拾了!其实羌族不禁打,比我们义渠儿郎差得很,只是阿兄又要走了……”说着说着,低低一叹,目露不舍神态。   大王笑道:“你舍不得你皇兄,那这次你跟着一起去好了。”   骊万万没想到大王会突然把话转到这来,微微一呆,睁大眼睛看着大王,又看了看阿济勒。   王后笑道:“大王,您别逗他了,他呀,去了哪是去打仗的?就给我儿添乱。”   大王亦笑道:“罢了,罢了,我看啊,他并不关心他王兄如何打仗,只关心面前这个羊腿一会儿怎么下嘴。”   四周笑声一片,骊也咧嘴笑了,坐下来道:“父王,阿兄又不是第一次去打仗了,这些小仗哪能难倒阿兄。儿臣的确肚子饿了……”   大王道:“跑了一日风,你也知道饿?”骊以为明日家宴,原打算明日一整天好生呆在军营里好好表现,谁知记错了日子,今日下午去河边,上演了一出恶作剧。   大王道:“行了,你们也都饿了,不用端着了。”举起杯,众人亦举杯遥祝阿济勒凯旋归来,之后便开始吃饭。远远看见骊敬了王兄一杯,极尽不舍,兄弟共饮,一同叙话。只是当时他们都不知道,这是兄弟之间,最后一次举杯共饮。   他们兄弟俩的感情还真是好呢,原来真的只有一个母亲生的孩子才可以这般……   我正想着,王嫂坐在我身边,却有些不适的样子——她已经身怀有孕,小腹微挺,大约是坐的有些累了。   我道:“王嫂,你不舒服么?”   王嫂看了看我,微微一笑,轻抚小腹道:“这个孩子有些调皮。”脸上全都是为人母的幸福之色。阿济勒已有孩子,王嫂这个正妃也为他生了一个女儿,这应该是她第二个孩子。   我只能笑笑,不知道怎么接话,王嫂看着阿济勒,低低一叹道:“可惜这次我不能随他出征。”又看向我,忽然道:“阿梅,你嫁过来也两年了,为何一直没有给阿骊生个孩子?”   我愕然了,含糊其辞道:“额……就是,一直没有怀上。”   她笑了笑:“你年纪还轻,以后会有孩子的。有了孩子就够你头疼了,管完大的管小的。”   我也微笑,没再说话。宴席散了之后,各自回营,我也与骊回宫。次日大军开拔,骊去送了一程行。遥望着我义渠的王军蹄尘滚滚,旌旗摇曳,这个少年的心里,似乎也在想着什么。    ☆、长兄逝   阿济勒出征西陆了,每日亦都有战报传来,结果也都令人满意,既没有意料之外的状况,也没有意料之外的惊喜。可是这一仗后来之所以被人始终记得,原因便是文武双全、骁勇善战的阿济勒居然死于此战之中,而且死的实在有些冤枉——在最后一战已经到了收拾残局的时候,在羌族主帅投降之前,被负隅顽抗的羌族余孽流矢射中膝盖,当时坠下马去。据说西陆王之子敏格他都魂当时也在旁边,之后的事情就语焉不详了,战场混乱,谁也没法说清楚当时究竟是何等情状。只是义渠士兵急急将阿济勒救回去,敏格他射杀了羌族主帅,羌族彻底战败。   战场上就是这么刀剑无眼,没有大英雄还是小人物。天之骄子手下有无数小卒性命,亦有无数天之骄子最终死于劣卒之手。胜败循环因果轮回,没什么是注定的,也没什么不是注定。   可是阿济勒毕竟是太子,继承大统的人有了闪失,王庭之中的动荡是免不了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骊王子悲痛万分,红着眼提了剑便跑出去,我心中却深深一沉。   爹爹,这件事与你有关么?是您计划之中的一步么?难道早在两年之前祖父去世,您把我嫁来中陆、嫁给骊王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今天了么?我原以为父王这两年韬光养晦,会在大王逝世之后发难,到那时他有能力一手遮天,阿济勒不会是他的对手。可是怎么也不知道阿济勒会先于大王,这么不明不白地战死沙场。   我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冷,寒意从后背升起,透进周身每一处毛孔。我有种感觉,这事会与父亲有关。可父亲远在北陆,北陆之人与这一战又并无半点关联……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急急去追赶骊。   骊跑到了中宫,我追到了中宫,但中宫此时,已经是一片肃哀之色。   巫师正在中央跳法事,阿济勒被快马加鞭地送了回来——送回的是太子遗体。   一月未见,王嫂的肚子比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还要大了。听说已有巫医诊断出来,这一胎是男胎。   那会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现在却成了遗腹之子。还没来得及欢喜太子殿下后继有人,现在王嫂腹中怀着的,已经变成了太子仅剩的一点血脉。   母后已经伤心过度,痛哭昏厥过去,被人扶回宫里。王嫂亦伏在阿济勒尸身之上,无论旁人怎么劝太子妃保重身子,就是说什么也不肯松手。而大王从见到阿济勒的遗骸之后,咳了三次血,却没发一言,也没流眼泪,只是屏退了所有侍人,一个人枯坐堂上,似乎弹指之间之间便老去了。   骊王子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我们赶来的时候,所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看见阿济勒躺在中央,我心中也是一颤。那个在校场之外微笑问我:“你来找阿骊吗?”的长兄,那个风采翩翩无人可与之比肩的皇长子,那个骊心目中的英雄和榜样,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溘然长逝了。   骊手中的剑“当啷”一声落地,推开几个巫师,疯狂地跑到阿兄遗骸之前,面上却是万分的不相信。之前的消息只说阿济勒重伤,情况不妙,他也着急了几天,甚至已经准备往西陆动身了。可是忽然之间见到了阿兄的尸身回来,让他如何相信,一个月前还在这里,微笑着对他说话的王兄,现在就这样英年早逝?   骊久久呆立,连眼泪都流不出来,还是万分的难以置信。顾不上别的,踉跄扑倒在尸身之侧,摇晃道:“阿兄!阿兄你起来……”   他这一呼,更激得王嫂伤心,我从没有听过一个人,能发出那么哀痛的哭声。   大王忽然喝道:“住手!”   骊充耳不闻,泪已落了下来,哭叫道:“阿兄你醒醒……”   大王怒道:“胡闹,胡闹!”又咳了起来。   我急忙跑上前,俯身拉扯骊。骊失神落魄,虽被我拉了起来,可还是哭喊着阿兄的名字。   大王忽然从王座上站了起来,道:“都不许哭了,谁都不许哭!”   骊一咬牙,抹了一把面上的泪水,忽然捡起地上的剑,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跑。   大王喝住了他,道:“你要去哪?站住!”   君王之威令骊不得不停下脚步,他站住身子,却咬牙道:“我要去西陆,我要杀了他们!”   大王沉声道:“你的确要去西陆。”走下两步,走到他身后站定,缓缓道:“不是去屠城。现在我命令你,代替你哥哥,去完成他的事情,去西陆受降,将羌族战败的代价,完完整整,一丝不少地带回来!”   骊猛然转身,道:“父王!”   大王声音更沉,一字字道:“从现在起,你就是太子!”   在场的人均浑身一震,骊难以置信地摇头。他不要接受这个身份,这个提醒着他,王兄已经彻底远去的事实。   大王道:“你没有说不的权利,从今往后,所有的事都由不得你。”忽然又看向了我,道:“古梅,你也跟着去,明日启程。”   我明白大王的用意,太子出征,妃必须随行。除了照顾好他,也是怕骊闹出乱子,让我警示。   我心中亦沉重,双手抱胸,低头道:“儿臣遵命。”   大王拂袖,让人把王嫂掺回去,命巫师继续做法。阿济勒已经死了几日,尸身不能再多保存,今晚彻夜做法之后,便要火化。   我也扶着骊回宫去,回到宫里,几个侧妃也出来哭天抹泪。骊已经悲痛万分,她们一哭更让人心烦,我命侍人先将骊扶回去,怒道:“都给我滚,谁再上这来哭,明日便滚出宫去!”   这两年我对待她们并没什么好脸色,治下甚严。也有一二不要命的掐尖挑衅之辈,被我料理了之后,再没人敢忤逆于我这个王妃,都颇有自知之明地老老实实。今日她们也不是真为了谁伤心,只是想在骊面前表现罢了,可惜来得太不是时候。   我站在中央,道:“要是真伤心,今晚便到正宫之外跪着,为先太子殿下守灵,否则趁早滚回去!殿下与太子兄弟情深,不用你们在这做戏,惹殿下再添幽伤。”几人忙收起眼泪,各回各处了。   我亦疲累至极地回到寝宫,见几个得力的侍女已经服侍骊更了外衣。骊只是呆坐——我明白他痛失长兄的痛苦,除了血脉之亲,更多的,是永远再没有了,这个宠着他、溺着他,严厉却又温和,教他骑马射箭,将他从演武场放出来的阿兄了。每个少年心里,父亲是一座高山,因太高而不可亲近。如虎威一般的兄弟玩伴又不懂事,他所有的困惑,所有的未知,都有这个阿兄来指引,来一一教会。兄长是他的英雄,他效仿的对象。他的英雄不在了,他曾经的世界坍塌了。   我屏退了侍女,接下面巾,轻轻为骊擦拭面上的泪痕,亦有些难过道:“殿下莫要太伤心了,大王命我们……明日出征。”不论这一切背后到底有着什么,这一刻我真的希望,我可以分担他的悲伤。   我眨了眨眼,忍住泛出来的泪意,轻声道:“若是太子殿下还在,一定也不希望看见殿下……看殿下这般失神难过。”   似乎这句话他听进去了些,也许是想起了王兄,目光有些涣散,自语般喃喃道:“阿兄对我说过,我义渠的儿郎,战死为荣光,病死为不祥。”话虽这么说,目中还是又露出哀痛的神色,动容道:“可是……可我不知道,阿兄就这么……”   我心中一酸,抱紧了发抖的他,也有些颤声道:“骊哥哥,别说了。我陪你,我……陪着你。”   长夜未央。   长生天,明天到来之前,就让他再任性一回,好么?    ☆、西陆王   次日清晨,义渠新太子与一队大王派下的亲兵向北陆出发了。骊心里憋着劲,没有去跟父王告辞,在阿济勒的丧礼之前便动身了。我知道,他不能违抗父命,又不忍再去一次那哀伤的场合,所以天不亮就启程了。   这是他做太子的第一日,毫无欣喜,毫无仪式。骊王子在十九岁这年,就这样成为了义渠太子。   出了王城,行了大半日,他一直骑在马上,一鞭比一鞭狠,无论下边人怎么劝都不肯上车来。太子殿下不休息,手下人也只能跟着赶路。这不是短兵相接,即使是行军打仗,也没有这么疲于奔命的。太子第一次远征,竟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这些人也不知道这位新殿下的脾气,不敢贸然劝阻,心中只突突乱跳,叫苦不迭,生怕骊太子有什么闪失。   论速度车毕竟比不上马,骊跑在最前面,我的车驾被落在最后边。车夫跟不上前面飞驰的士兵们,又不太敢加速,似乎怕颠簸了我。   我看出了他的心思,道:“快,尽量追上前面。”   车夫道:“殿下,小的怕您不适……”   我道:“无妨,我让你追的,速速跟上。”   车夫应了一声,驾骑马车来。鞭子在空中打了一个清脆的花,车前骈马扬头,碎步奔跑起来。   我极目望去,渐渐能看见骊在拼命地跑,士兵在拼命地追。距离一点点在拉近,不是他慢了,是马要到极限了,任凭骊如何鞭策,步子只越来越见慢,忽然失了前蹄,又收势不及,竟向受了绊马索一样向前扑倒滚地。   我眼睁睁地老远看见骊从马上飞身出去,在地上一滚,士兵们终于追上了他,纷纷勒马下地去跑去搀扶。他自己爬了起来,只挣脱了他们,道:“马呢?再给我找一匹马来!”   我催车夫道:“快,再快点!”终于赶到了近前,车还没勒住就急急跳下,大步赶过去。   骊额角流了点血,眼睛发花,有点眩晕的样子。先前那匹马已经心力交瘁,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骊似是没等到马夫牵来另一匹马,不耐烦地想要从一名士兵抢过缰绳便要上马。士兵不敢再把马给他,虎威与另一名士兵亦抱住了他的腰,急急劝阻。越是被人拦着骊就越烦躁,想挣开他们可是体力也有些不支,只大声道:“都滚开,给我滚开!”   见我跑了过去,虎威看见救星一般,气喘吁吁道:“小王妃……太子妃,你快劝劝殿下吧!”   他们松开了手,我上前道:“大家停下,休息一下吧,都散了。”   士兵们各自牵着马散去,我道:“骊哥哥,我们先上车好么?”   骊目光有些涣散,忽然一个趔趄,竟要迎面倒地。我吓了一跳,急忙抢上一步扶住了他。   骊站稳了身子,皱了皱眉,闭着眼睛甩了甩头,却推开我的手,不让人扶,双腿有些发抖的走去。我此时才看见,他两腿之间也是模糊一片,血肉已经和衣裤黏在一起,凝固成触目惊心的暗红。   我急忙追上他,道:“殿下,您就想一想母后,想一想王兄吧!您心里痛,也别这样折磨自己。”   他似乎动容了一下,道:“阿梅,现在什么时辰了?”   我愣了愣,见日头已斜,道:“已是晡时了。”   他喃喃道:“晡时……”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了,这个时辰,太子的丧礼大约已经结束,灵魂做法归天。   他目光上移,空洞洞地望着天空,望着长生天。   我道:“殿下若是看见您这样,也会难过的。”趁他出神之时将他扶去了车上,叫来军医处理伤口。   军医将他腿上的伤包好,我找了更换之衣重新换上,骊一直一声不吭,连嘴角都没牵扯一下,似是无知无觉。   医侍退下,我轻轻给他擦拭额头上的伤口,道:“殿下痛么?”   骊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阿梅,我口渴。”   我终于松了口气,急忙取来盛水的革囊,道:“殿下慢点喝。”   他喝了些水,将水囊放下,终于恢复了点正常的神色,幽幽道:“这双腿,好像已经不是我的了。”   我道:“殿下,您不要再骑马了,坐在车上歇歇吧。”   骊微微摇了摇头,道:“我不喜欢坐车,阿兄也不喜欢坐车……方才你让人催着车马一路赶过来,也颠的难受吧?你还挺能忍的。”   我低了低头,没有说话,只听他继续说下去:“车是给女人坐的,他说大好男儿,就应该骑在马背上驰骋疆场。小时候我见阿兄的腿上也有厚厚一层茧子,他在马背上磨出了茧,茧又磨破,渗出了血,又再结痂,再磨破,一层又一层的,一次比一次厚上几分。我看着都痛,阿兄只是笑笑。这是每个义渠的儿郎都必须过的一关,等到有一日那茧子厚到再也磨不破了,就是叱咤疆场,称霸草原的时候。”他腿上也有那样一层茧,只是还不够厚。   他自嘲地笑了一笑,道:“做太子做成我这个样子,真是没有谁能比了。”   我看了看外面的士兵,不忍道:“我们今日已经比正常多走出很远了,您不休息,大家都不敢休息,这样马也会受不了的。”   骊也抬了抬眼,看着外面疲惫喘息的人马,终于点了点头。歇了一会儿,重整人马再走一段,天黑扎营。这次是缓缓前进了,骊暂时不再上马,与我坐在车上。   行军几日,太子殿下的行程来到了西陆。先头斥候已经去报信,西陆王世子,敏格他都魂列队前来城外迎接。   这几日,骊的腿稍微好了一点就又回到马背上了,总算没有失了太子的军仪。都魂早早就等在那里,见我们来了,下马相迎,单膝跪地道:“都魂代西陆臣民,恭迎太子殿下驾临。”身后之人也都跪下迎接。   只见那世子都魂年纪也甚轻,约莫比骊大两岁。相貌俊朗,还竟有些书生一般的儒雅之气。只听说这位西陆王世子,是西陆王众多儿子里面最出色的,也早就是西陆臣民心中的小西陆王。他通晓周人文字,亦读过不少周人典籍,闻百家之言。在战场上也是技惊四方,身手很俊。可今日一见,才知竟是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   我与骊并肩而立,低声提醒他礼仪。骊之前还算平静,可是从看见都魂开始,面色就有些发青。   忽然,骊抽出了腰间的剑,竟一剑向都魂砍去。这一下变化来得太快,都魂还跪在地上,急忙向后闪头避过,剑锋却已在他面上眉骨之侧划出一道血痕。都魂刚站起了身子,骊第二剑又至。   双方的人都措手不及,我也吃了一惊,高呼道:“殿下不可!”命令左右道:“快去拦住殿下!”   都魂身后的人也都站了起来,纷纷拔出了剑,却听都魂喝道:“不可伤了殿下。”一时只握住了腰间的剑,以鞘格挡,向旁闪避。太子骊一剑接着一剑,步步紧逼。   都魂道:“不知臣做错何事惹怒殿下?”   骊手上不停,咬牙道:“阿济勒究竟是如何死的,当时你在他身边为何没保护好他,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都魂面上一沉,道:“臣当日来不及施救,正欲向殿下请罪。”   骊冷笑道:“请罪?那拔剑啊。你这条命能抵得了谁?你死上一万次也换不回我兄长性命!”手上攻势更疾。   都魂剑也终于出鞘,道:“殿下再不住手,恕臣无礼。”剑锋迎上太子骊的剑。他二人所持兵刃均是上佳之剑,双剑相交,声音震的人心底一颤。   都魂未真正还手,只是一剑一剑将太子骊攻势逼退。他剑法不似骊的迅猛,但很高妙,骊一时竟给他击退,怒从心起,更加猛烈地进攻,态势一时焦灼,旁人根本插不下手去。   好好的接迎仪式生生演变至此,太子与小西陆王竟当众操戈,动上了手。在场百十余人,均看的心惊肉跳。   我焦急万分,正急急思索对策,互听一个沧桑而低沉的声音喝道:“停手——”听起来年纪不轻,声音也不高,却沉沉传入每个人耳中,充满威严。   我精神一振,顺着声音看去,只见西路士兵让出道路,一人从后走了出来。年纪与大王差不多,周身透着久经沙场的气息,低沉而内敛,锋芒尽收。西陆只有一人能有此风度,那便是西陆王,敏格他伯汗。   都魂闻言,当即收剑。骊虽势在必得要取都魂性命,但见都魂已完全停手,也冷静了些,恨恨收势。   都魂胸膛犹自起伏,有些狼狈地站在那里,面上的伤还在流血。这一剑若是刺在个五大三粗的虬髯大汉面上,或许还看不大出来。可他生的本就白皙,脸上添了这一道伤,日后必定留下疤痕。这样俊美的一张面庞被划破了,无法不令人心生叹息。   西陆王走上前,抱胸道:“不知殿下到来,臣迎接来迟,望殿下恕罪。”   骊本就是晚辈后生,这些年见到西陆王也要恭敬三分,此时见辈份与父亲齐平的长辈西陆王忽然向自己行礼,微微一怔,忙道:“西陆王少礼,我后生小辈,担待不起您如此这般。”   西陆王起身,看了看其子都魂,朗声道:“都魂对太子无礼,以军法处。”   此言一出,连骊都吃了一惊。都魂身后士兵更均面露悲愤神色,替世子不平,纷纷跪下道:“大王明鉴,世子并无过错,是太子先动的手。”都魂面上也掠过惊异和心寒的神色,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西陆王道:“你们没有听见么?”身后的士兵只能上前,押解都魂。   都魂睁大眼睛道:“父亲,我没有错,您不能罚我。”   西陆王微叱道:“此次先太子亡故,本就是你保护不力,殿下问罪,你当受罚。可你居然忤逆太子,大逆不道,我不处置你,难道要殿下动手么?”   都魂忽然仰天笑狂道:“凭什么?凭什么我们敏格他,就世世代代活该为他察忽尔氏牺牲!人人都将太子之事怪罪到我头上,他不能死,难道我就该死吗?”   今日先是被骊当众责以无妄之灾,让他在自己的手下面前颜面尽失,此刻父亲西陆王的处理更让他心寒身冷。这句话问的所有人心里一颤,连骊的目光都在闪动。   我踏上一步,双手抱胸道:“西陆王安,今日之事,太子殿下亦是冲动。先太子故去,殿下伤心过度才会有此失常之举。世子并未还手,且已受了伤,西陆王再以军法处置世子,未免令太子殿下声名受损,也伤了中陆与西陆的和气。可否请西陆王宽恕世子,将此事大事化小?”   西陆王看了看我,道:“你是……王妃殿下?恕老臣方才眼拙了,殿下有礼。”   西陆王此人,身份虽高却礼数周到,进退有理不卑不亢,委实城府极深。   我道:“不敢,西陆王言重了。”   西陆王看了看太子骊,似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骊面色沉重,不过终究也点了点头。此事最终解决,西陆王没有处置都魂,只是关了下去思过。后骊王子以义渠太子的身份,接受了羌族的降书顺表,羌族俯首,割城让池,向义渠年年进贡岁岁称臣。骊太子在受降时见到羌族首领,面色也极为难看,但是羌国已经投降,必须顾全大局,胜利者要有胜利者的姿态,不能做出令两国失和的事。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这次在召见羌族使臣之时,旁人都捏着把汗,身边将士得了嘱咐,随时准备扑救,万不可让骊太子再提剑杀人。所幸从头到尾,骊太子脸色虽然不好,但表现的还算克制,并没有做出什么骇人的举动。   事情完成之后骊一刻也不想在西陆多呆,命人立即启程。也拒绝了西陆王派来的部队,后在我劝说之下,同意让他们负责押送羌族上缴的投降之物。运了东西行军速度自然变慢,骊不愿意和西陆士兵一起慢慢悠悠地晃回中陆,两日之后只带了羌国的降书顺表和割让城印,带着原来的一队轻骑王军,自先行赶回中陆。    ☆、狰狼祸(上)   行了一日,已将西陆王军落下很远。是夜,一行人在西路边境的山间扎营。   夜间的草原总是很冷的,今晚格外潮气森森,露雾深重,我呵着双手,与将士们一起生火作食。   骊也来帮手,我道:“殿下,您休息吧,不用动手。”   骊淡淡摇头道:“就这么几个人,没学会当太子,倒先学会摆架子么?”   士兵们倒也笑了,气氛颇和。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们渐渐发现这位新的太子殿下初时虽然脾气不好,有些喜怒无常,但不是暴戾之人,总算还讲道理,听得进劝,也不会无端迁怒于人。一开始人人均小心翼翼在心里将他视为活祖宗,后来也慢慢发现新殿下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可怕,只是少年心性而已。特别是到了西陆以后,见殿下不待见西陆将士,对他们倒颇为抬举,在心里把他们当成自己人。且这一路上太子与小王妃更不娇贵,与他们同吃同住,吃得了苦,没有架子,心里更是对殿下十分亲近。   夜更深了,吃过饭后,二十余人也不分什么君主,三三两两地围火而坐,各自烤火,低低说话。   我坐在骊旁边烤火搓手,呵出一口白气。   骊忽然道:“你很冷么?”   我摇摇头,道:“小妃不冷。”   骊随手除下披风,披在我肩上,道:“你怎么总这么见外?”   我拉着披风,道:“殿下使不得,天寒露重,您小心着凉。”   骊只看着面前的火堆,一手按住了我的肩头,一手用木枝拨弄着火,淡淡道:“自从当了太子之后,总觉得你与我生分了,粥儿。”   一股男子气息从披风上传来,他的披风披在我身上,竟有好大一截拖在地下。他忽然唤我这个小名,我一时有些无措。这两年我与他之间多是尊敬有礼,相安无事,可不知不觉,我已经很久没叫他骊哥哥了。   我低着头道:“从前小妃没规矩,现在懂事了。”顿了顿,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微笑了笑,低低唤了一声:“骊哥哥。”   他也淡淡一笑,道:“还是这样舒服,这些日子被殿下来殿下去,我这是浑身不自在。”   我道:“殿下要习惯的,以后大家还要叫您大王呢。”   骊有些阑珊地道:“粥儿,你说我这殿下当的还合格么?”有些后悔道:“那日见了都魂,我真是压不住火……”   这件事我一直小心翼翼不去碰,这些日子没有再在他面前提起,原来在他心里,这事还是有些内疚的。   我微笑道:“这次大王交代的事情殿下都办好了,所以可算合格。至于西陆王世子……”沉吟一下,道:“君是永远没错的,殿下是君,他是臣,臣有臣的本分。而且殿下后来也派人抚恤了,西陆王处事圆融,想必心里有数。”这些其实只是宽慰之语,我心里何尝不沉重?若日后他真能继承大位,与下一任西陆王这个梁子算是结的深了。那一剑刺在面庞上,疤痕尚且无法消除,内心的怨恨如何能平?真要把这桩恩怨化解,可是任重而道远了。   骊有些自嘲地一笑,道:“哪里是我派人抚恤?我知道是你以我的名义去做的。我伤了他儿子,西陆王却半句话也没说我,反而要处置都魂,真不知他是忠心还是奸猾。”   我想了想,道:“西陆王对大王与殿下的忠心倒是不用怀疑。其实殿下也不用想的太多,他知道会有人铺台阶的。他都把话说成那样了,殿下难道还能再揪着不放么?”这些人心权术,他还尚需历练。   骊淡淡道:“还真亏父王派你跟来。”   冷风吹过,风声呜呜,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到处黑洞洞的,幽幽暗暗令人心悸。仿佛藏匿着着鬼魅,待扑出来择人而噬。   我道:“小妃服侍殿下早些休息吧。”   骊点点头,站起身子,许是见我有些担忧之色,道:“你怎么了?”   我低低叹了一声,道:“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心中不安。”这次骊走的不是来时的路,在这个地方,总觉得哪里不对。   骊微微皱了皱眉,但也想了一想,道:“那我多吩咐几个人,轮流守夜就是。”   我裣衽一礼,道:“小妃妇人心思,杞人忧天,殿下莫怪。”   骊摆手道:“你总有你的道理。”   刚走出两步,忽听得四下一声沧沧嗥叫,竟让人分不清那声音何来,似乎四面八方都在回响,此呼彼应。众人心下大骇,只听有人在叫:“有狼!”   骊看了我一眼,亦在我目光中看到了惊慌的神色,他走出两步,朗声道:“都别慌,拿上火把,跟我去看看。”沉着镇定,第一次有些太子的样子。看他冷静,手下将士也都镇定下来,纷纷拿了火把,带上兵器。   骊望了我一眼,道:“虎威,你带两个人留下,保护小王妃。”   虎威得令,留守此处。我有些紧张道:“骊哥哥,你小心。”一时忘了,竟在外人面前唤了他这个称呼。   下面人愣了一愣,也有的低下头去笑笑,有些暧昧的神色。紧张的气氛,一时竟莫名平缓了一些。   骊看了看我,点点头道:“别怕阿梅,没事的。”握了一下我的手,带人走了。   剧情需要,本段往下为虎威视角:   那夜在山间扎营,大家吃了饭之后,阿骊与小王妃坐在那边烤火,我也和几个兄弟在另一处,偷偷喝了些酒暖身子。虽然阿骊也爱喝酒,可是这次出来之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行军路上竟滴酒未沾。看见我们喝酒,似乎知道天冷,倒也允许,只是皱皱眉不说话。我们心里有数,也不敢喝多。   我看着阿骊和小王妃,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自从阿济勒去世以后,阿骊就一直郁郁寡欢,很久没见他笑了,话也变得比以前少。虽然上次他抢了我的衣服害我丢尽颜面,我也气了很久没有理他,可是知道太子去世了,我心里也替他难过,那件事情也过去很久了,我在心里已经把它忘了。   夜深了,我看见小王妃披着阿骊的披风站了起来,阿骊也站了起来。看见小王妃对阿骊行了个礼,似乎说了什么,大概是叫他早些休息吧。   唉,有女人真好啊,阿骊他都有三四个老婆了,我还一个都没有呢。要是我也能带着我的妻子,行军打仗之时有人陪我说话,有人做饭给我吃就好了……   我正想着将来找个什么样的老婆,他们也说完了话,阿骊似乎要来巡视一下,大伙儿也该休息了。   我正要迎上去,忽然听见一声狼嚎,似乎在很远的地方。那声音竟似能把整个人都穿透一样,让你头皮发炸,后脊发凉。   我叫道:“殿下,有狼,有狼啊!”从小老人就说,聪明的儿郎最好不要招惹草原上的狼,狼是极可怕的。可是狼若是找来,也千万不能坐以待毙。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回头,它已经到你身后了。   阿骊走出来,朗声道:“都别慌,拿上火把,跟我去看看。”大家渐渐从慌乱中冷静下来,拿起了火把兵器。   我也拿了我的剑,阿骊刚要走,看了一眼小王妃,又看着我道:“虎威,你带两个人留下,保护小王妃。”   ……好吧,留下就留下。   小王妃道:“骊哥哥,你小心。”   这一声骊哥哥,周围十来个人都听见了……也只能装没听见。   阿骊点了点头,带人走了。   他们走远了,小王妃还是有些担心地看着阿骊去的方向。   我走到她身边,呵呵一笑道:“小王妃,你别怕,要是狼来了,我来保护你,十只狼我虎威也能打跑!”拍了拍胸脯。其实我也害怕,但是毕竟阿骊交代要保护她,在女孩子面前不能露怯。我只能暗暗祈盼,阿骊他们别遇着狼,我们这边最好也别来狼,希望那群狼只是往别处经过的。   小王妃淡淡一笑,道:“多谢你。”   其实第一次见到小王妃的时候她才是个小丫头,长的也不起眼,不如我们这里的姑娘好看,听说因为她娘是赵人。可是这两年,她也长大了些,虽然容貌也算不上惊为天人,可是有的时候,沉沉静静的一笑,竟说不出的好看。她的眼睛和阿骊一样是琥珀色的,他们姓察忽尔的都是这样漂亮,让人又羡慕又嫉妒。   我自我陶醉了一会儿,发现她不是在担心我,讷讷道:“小王妃,你也不用担心你家阿骊,阿骊他十五岁的时候就遇上了狼,一个人就把那狼杀了。”把腰间的一颗狼牙给她看了看,道:“你瞧,这就是阿骊杀的那只狼的牙,当时他还送了我一颗呢。”   我料想之中,一般的女孩子听了这个,一定露出不是害怕就是吃惊的表情,可是小王妃还是平平静静的,只是若有所思道:“若是一只狼,拼了运气,铤而走险还可能安然无恙。我只怕遇见狼群……”语声幽幽的,让人没法再耽于安逸。我不再说话,另外两人也都提高了警惕,守在营地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小王妃忽然高声道:“狼来了,小心!”   我吓了一跳,四下并无什么异样,也没有什么声音。我正疑心小王妃是不是太紧张,有些草木皆兵了。可她神色坚定,并不是惊弓之鸟的样子。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十丈之外的地方,有幽幽数点绿光。   我顾不上惊讶小王妃耳力怎么这么好,急忙拔出剑,招呼士兵道:“狼来了,别站太远!”两个人跑了回来,成三角阵势站着,把小王妃护在中间。   硕托道:“要不我们去山洞里避避吧。”声音有些哆嗦。   帐篷后的确有个山洞,但是很狭小,我道:“小王妃,你往后站些……”还没说完,幽暗的月光之下,硕大的轮廓已经缓缓移动到面前,竟有三只狼!   我们这算上小王妃才四个人,况且……只见那些狼,身子竟有一个人横着那么长,步履沉沉,喉咙间发出粗粗呼气之声。更加骇人的是其中一只狼竟生者六条腿,微微咧开嘴,竟似人一样的诡异笑容,飞快地摆动着六条腿,朝我们以曲线走过来。   我吓呆了,另外两人也吓坏了,小王妃不知是不是吓傻了,居然连声都不出了。   硕脱道:“怪兽,是怪兽!”   小王妃道:“不是怪兽,是两只!”   我定睛观瞧,终于看清了,原来是另一只动物,样子像狼可又不太像,那奇怪的野兽将前腿趴在一只狼身上,两只叠成一只走,我从未见过这么诡异之事。听说狼是能听懂人话的,它们很狡猾,可能是故意吓唬人。   三只狼变成了四只,四只狼见我们人力单薄,情态竟似胜券在握一样,发出兴奋的低吼,甚至不用再伏低身子而走,更加大胆地包围过来。   我大喝一声,迎战上去,劈头向那只六腿狼狼砍去。两名士兵也各自斗上了一只狼。黑夜之中人与狼相争本就不占便宜,我们人少,这些狼更有恃无恐。那六腿狼步伐极为诡谲怪异,二者配合有度,我强忍心中惊骇,拼命砍将过去,百忙之中道:“小王妃,你快跑吧!”   打斗僵持了一会儿,互听一声惨呼,我余光只见一狼人立而起,大势扑出,士兵丁巴被狼扑倒在地,手中的兵器虽然也刺伤了狼,但喉咙却已被那狼咬断。祸不单行,硕托见同伴惨死,听见呼声略一分心,还没施救,已经被狼抓破了肚腹,鲜血汩汩涌出。   我心中凄然,却也腾不出手,这只六腿狼也被我打伤了,可是体力尚足,改变了战略,与我慢慢耗,却也封住我的去路,将我们分散开来。   丁巴已经气绝,硕脱生死未卜,丁巴死前拼着平生力气与一只狼同归于尽,还剩下一只狼。阿骊啊阿骊,你也遇到狼了么?再不回来我们今日都要死了啊!   人为了同伴的死而伤心,狼却丝毫不停,六腿狼瞅准空隙,竟突起向我袭来。我的手肘被前狼咬伤,大腿也被后狼抓了一下。   剧痛之下我暴喝一声,抬脚踹开了六腿狼,一刀劈出却刺空了。即使被我踢中,两只狼竟也没有分开,仿佛生来就那么长在一起。张开了大口,露出长长的獠牙,目露凶光。另外一只狼似乎没有把小王妃当做目标,大概是想先帮六腿狼解决了我,等我也死了,有的是时间对付她一个女人。   我忽然不害怕了,阿骊交代我保护好小王妃,为她而死我也算死得其所。   我已经没法回头了,只能高呼道:“小王妃,快跑……”虽然人跑不过狼,但是她若是能跑去与别人汇合,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狰狼祸(下)   我话音未落,互听轻叱一声,刀光一闪。我惊骇万分地回头,看见小王妃忽然暴起,伏地一滚,从硕托身上取过弯刀和匕首,然后手起刀落地在痛苦扭曲的硕托颈中补了一刀!   她结果了硕托,翻身之间一气呵成,停都没停地冲向另一只狼,低低蹲下。我忙着抵挡六腿狼,只零碎地瞥见她几个动作。小王妃体型颇为娇小,那只狼光是扑也要压死她了,可是我再一转身,只见小王妃身子贴地,避开了狼头斜斜一滑,竟滑进了狼腹底。从狼身下滚过,那狼极为凄厉地哀嚎一声,响彻原野。   小王妃再出来的时候脸上沾了些血,一只手里已经空了,我隐约看见那只弯刀插在狼腹底下——后来我回想此事,光是说清楚都要费半天口舌,然而这一切在眼前,只是片刻之间的起落。   那只狼还未死绝,犹作困兽之斗,而且似乎被巨大的痛苦将平生之力都刺激了出来,竟比方才更加疯狂。小王妃失了一只弯刀,将匕首换到左手,小心地与狼周旋。我也顾不上别的,专心对付六腿狼。   又是轻叱一声,小王妃刀光一闪,似乎虚发了一刀。狼低头躲避的时候她右手居然按住了狼的后颈,飞起一脚踢向狼腹。一只大狼百十逾斤重的身子竟被她踢了个跟头,匕首插的更深,狼身僵僵砸在地上不动了。   六腿狼见同伴都死了,两只齐齐哀呼一声,目中幽幽绿光更盛。忽然齐齐跃起,两者发力,互相依托,跳起了老高。我急忙后退,却绊了个跟斗,向旁侧滚去。二狼扑空,一计不成二计又生,六条腿撒开猛扑过来。   斜刺里人影一闪,竟是小王妃。她刚才那招虽然好,可是要对付六腿狼就不管用了,我急忙将手里的剑扔给她。小王妃身形甫动人影已至,接住了我的剑,在两只狼扑向我,空门大露之时,重重一剑刺伤了后狼,借着惯性连人带狼一起翻扑过去,摔在地上。   六腿狼这一摔终于分开了,小王妃也爬了起来,高声对我道:“去找家伙!”   我如大梦初醒,急急跑到火堆边,从中抽出了两枝还算粗长些的木棍。六腿狼虽然分开了,但是一只变成了两只,小王妃腹背受敌,形势危急。二狼前后夹攻,小王妃周旋在两狼中间,手中剑与匕首一长一短,狼一时不敢上前,只待找准时机一跃而起。   我大喝一声,举棍横扫,抡出一个半圆,将狼逼退了些,冲到了小王妃背后,背对着她,挥棍狠砸那一只狼。小王妃少了一份心思,腾出手来专心对付前狼。后狼本就受了伤,又离开了前狼,在我的猛砸之下开始退败,似乎想要绕开我,回去搭救前狼。我不能让它接近小王妃与前狼重新回合,把它向远处逼。这一次我始终都背对着小王妃,看不见她动作了,只能听见人叱狼吼的虎虎之声。突然,又是一声带着极大痛苦的哀嘶,前狼放声而嚎。   后狼一瘸一拐地被我打跑了,我无暇追赶,急忙回头去帮小王妃。却看见前狼的一只眼睛被戳瞎了,鲜红的血从眼里流出,半张狼脸都成了红的,咧着大嘴,甚是可怖。前狼脚步开始凌乱,四处乱扑,听着她身影风声,向前猛冲,小王妃这次却仰面向天卧倒。我人还没跑到,急忙将木棍直直伸出去从中挡驾,狼忽然不动了——我手中的木棍捅进了狼嘴里,她的匕首插在了狼的咽喉上。   我怕狼压伤她,急忙运劲向旁边一挑,前狼死尸落在一旁。小王妃从地上站起来,也有些狼狈地喘息着,看了看我。阿骊的披风还披在她身上,可是被狼抓碎了一大块。刚才看起来还是娇滴滴的、连马都不会骑的一个大姑娘,现在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被她看的不知为何我竟心中一寒,她杀了两只狼,目中带也了杀气,一瞬间甚至让我觉得,她要杀我灭口——她嫁过来两年了,竟从不知道她有这般凌厉的身手。她为什么一直隐瞒自己?这样的人呆在骊的身边,难保不是有什么目的。现在她暴露了,我是唯一知道的人,她绝对有理由杀了我。方才的狼嚎能传出很远,阿骊他们一定也已经听见了。刚才硕托虽然活不成了,可她居然能眼都不眨地补上一刀,肯定也不在乎我一条命……   我心中暗忖如果我与她动手,能不能坚持到阿骊回来,下意识地后退两步,道:“小……小王妃。”   她的脸上手上也沾了不少血,血在白皙的肌肤上反差极大,被那边微弱的火光一映,一半明一半暗的尤为可怖,连眼睛都成了血红色。她喘了两口气,一步步、一步步地,向我走过来,手上刺瞎狼眼的剑尖犹在滴血……   我大骇道:“小王妃,你……你别杀我。”   她脚步一顿,杀红的眼似乎清醒了些,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扔下了剑,轻声道:“虎威,你别害怕。”   她神色真诚,语气也十分正常,还是平平静静的。我稍宽了些心,没再后退,但也不敢过去。   她扯下了阿骊的披风,把本来就破了的披风撕成了碎片,把自己的脸擦干净。她身上似乎没受什么伤,也没流血,最多是摔在地上的时候摔擦出些淤青。也亏了阿骊这件披风挡着,她自身衣物并没有太多破损。她理了理头发,把自己清理干净,虽然还有些灰头土脸,但是已经没有血迹了。   我也实在站不住了,瘫倒在地。小王妃走过来,替我裹了身上的伤,把血止住。我浑身的力气都耗尽了,只能任由她包扎,心中还是突突乱跳。   她包好了伤,忽然道:“殿下就快回来了……今天,你就当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忍不住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是我看不懂的一种神色,沉默一下,道:“整个中陆都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只要知道,我不是来伤害殿下,也不会伤害你。”   我还是没法相信她,把心一横道:“我不能瞒着阿骊,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   远处有蹄声传来,火光隐隐。连我都能看见了,她更是早就知道了。她看了那边一眼,低低一叹,起身走了。   我坐在原地喘气,看见阿骊带人赶了回来,却也比去的时候少了几个。火光遥遥,很多人朝我跑过来,紧张万分,七嘴八舌地问着什么。我的眼睛和耳朵已经开始不听使唤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直勾勾的喘息,如经历一场春秋大梦……   太子骊听到营帐方向的狼嚎,心中一凉,怕是中了豺狼的调虎离山之计。正要赶回去,却也遇上了一群怪兽。黑暗中看不清什么长相,只见状如豹子,但恍惚竟好像托着三根尾巴,动作也更加说不出的诡异。   众人均吓坏了,太子虽然很勇敢,可是太子的马不太勇敢,长嘶一声撒开四蹄便掉头逃跑,还驮着主人。太子又惊又怒,调转马头回去迎战,那马入了兽群,只吓得四蹄战战,到底死于非命。幸好太子骊这边人手众多,又拿了几根火把。太子骊看起来年纪轻轻,却神勇无匹,众人在他带领之下齐心协力,居然打退了怪兽。当下连两只怪兽尸体都来不及收拾,急忙回营地方向救援。   骊回来的时候,第一眼只看见满地死尸,有人有狼。现场满是搏斗的痕迹,触目惊心。打眼一看死的两个人是硕托和丁巴,却不见小王妃和虎威。   骊高声唤道:“阿梅、虎威——”   一个人从后面的帐篷之间站了起来,应声道:“殿下。”是古梅。   骊心中一喜,大步过去,众人也跟了过去,看见虎威瘫坐一旁,不住喘气。离两人不远的地方有一只狼尸,血流了满脸,张着大嘴,嘴里捅着一根木棍。   骊道:“你们有没有事?”   古梅道:“小妃无恙,虎威将军将狼打跑了,可是他们……”说到虎威将狼打跑了,骊的眼中露出惊讶,又顺着古梅的目光看向那边另外两具尸体,一个脖子被咬断,一个肚子被豁开了,青紫色的肠子已经流露在外,死状极惨。   骊也别过目光,目露不忍道:“将尸身都收敛了,带回去。”   古梅见他身后的人也有死伤,道:“殿下受伤了么?”   骊摇摇头,也是心有余悸。今晚两边都极凶险,不过所幸死伤不多,余人各自包伤,伤的重些的互相拉扯着走回帐里。   骊让人去扶虎威,问他刚才是怎么把狼打跑的。虎威的脸色有些奇怪,目露惊恐,想是方从死里逃生,惊骇不小,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骊叹了一声,也不再问,让军医给他好生治伤。   下回原第一人称:   这一夜,想必没有一人真正睡着,自太子往下所有人均枕戈待旦,天蒙蒙亮就收拾东西启程。   马车驮了尸体,马也不够了,我只能与骊共乘一骑。行出一段,看见地上几只怪异的野兽尸体,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想必是昨夜他们遇袭的地方,我只以为昨晚的狼兵分了两路,想不到他们遇到的是这几只巨兽,比狼险恶的多了。我看着骊,不由得后怕起来。   骊也有些忿忿道:“可开了眼么?”哼了一声,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邪门东西。”   我道:“殿下,这是狰啊。”我们这里真的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义渠语里都没有这个动物的名字,“狰”之一字我说的是周语。周人《山海经》我曾经看过,有一点印象,可只以为是传说,原来世间真有这种怪兽。   骊一怔,奇道:“狰?我怎么没有听过。”   我道:“这怪兽可怕的很,怎么会在这里出没?”   骊遥遥头,一眼都不愿再看那晦气东西,道:“走吧,此地不宜久留。”领众人赶路,加快进程回中陆。   往后的几日众人均提高警惕,幸好没再遇见狼,也没再遇见邪门的怪兽,直至回到中陆。骊向大王复命,上交了国书,随后几日西路士兵也将羌族上缴的战利品押送到中陆。自然也无人敢向大王告太子的状,所以大王自然也不知道太子在西陆刺伤都魂的事。新太子的第一次远行,就这样心有余悸的圆满结束。    ☆、枷与火   回去之后,弥漫在宫中先太子亡故的哀伤随时间一日日淡去。骊太子搬进了太子宫,也依规矩接手了阿济勒的女人充入后宫。对王嫂还是尊敬有加,几个有子嗣的也令人好生侍奉,其他的也就当是养在宫里。虽也召幸过一二,但并无太大兴趣。   转眼半年过去,风平浪静,也无战事。太子骊也再没有出去玩乐,他开始发奋,学着怎么做一个太子。大王对此也颇为欣慰,可与此同时也有着丝丝隐忧——这半年里大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从阿济勒死的时候咳了血开始便每况愈下。他在担忧自己时日无多,只怕等不到骊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接班人那一天了。   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从小王妃成了太子妃。我的太子妃做的很安稳,因为虎威似乎并没有把那一晚的事情说出去——也许是见我确实没做什么坏事,也许是事情太过离奇,他自觉说了也没人相信。   王后自阿济勒亡故之后精神就一直郁郁,后宫诸事逐渐由我接手。近日的头等大事就是王嫂的肚子,王嫂即将临盆,作为元妃的我自然每日都去探望。自阿济勒去了之后,这个孩子成了然王嫂支撑下去的唯一力量。我每日去陪陪她,也能让她稍微振作一些。   这日我去时,王嫂的精神看着倒是很好,正在缝制一件婴儿小衣,见我去了,抬了抬头笑道:“阿梅,你来了?”接着又低下头,认真地缝制衣服。   我走过去,看见她手里那件可爱的小衣,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些抵触之感。   我道:“姊姊,你怀着身孕,别做这些费眼睛的工夫了,让侍女去做吧。”虽然我和骊心里还是将她视为王嫂,但是称呼却要改了。   王嫂淡淡笑了笑,夕阳柔柔的光线洒在她身上,格外安宁,格外平静,她柔声道:“别人做的怎么比得上亲娘呢?你就让我做吧,有点事情干,还能不去胡思乱想。”   我一时无言,只呆呆看着她飞针走线,忽然想起了阿娘。阿娘的针线功夫很好,她的也很好,可我学不会。   王嫂眼睛没抬,自顾自地缝衣服,微微笑道:“你不是说想给阿骊做件披风么?等我做完这个,帮你一起。”   我愣了愣,其实上次他那件披风被狼抓碎之后我的确想给他做件新的,但只是与王嫂聊天的时候随口一说的,想不到她记在了心上。   说了一会儿话,六岁的东莪公主来给母亲请安,我见状道:“公主来了,阿梅不打扰姊姊了。”她点点头,让人送我出去。   还没回到寝宫,半路有人来报,太子殿下急召我去刑室。   来人中除了骊身边的人,还有几个是老巫身边的面孔,来者不善。问什么事,太子身边的人似乎想说什么,看了看老巫的人,又忍住了,想是事态严重。   我以回宫更衣为由试探,那几人态度颇为坚决,似乎得了命令,只要见到我就立刻带到那里去。为首一人道:“请王妃殿下即刻移步,以免太子多等。”虽然言语还客气,但语气并无客气之意,微微上前两步,似乎要强行堵截住我。   我定了定心神,道:“既如此,请前方带路。”   我被带上一条从未走过的路,去了宫中刑室。他们守在门口,示意我一个人进去。   走进大门,一路都有士兵把守,但只直直站着,见了我也并不行礼。一路有几间牢室,路却只有一条,我顺着走到最里面的一间,看到了骊。   密室之内的空气总是沉重而污浊的令人压抑。这件囚室比外面那几间却颇为宽敞,四周石壁沉沉,看着大约有不少年头。中央地上有一个炭盆,火光闪烁,上面放着两三烙铁,烧成触目的红色。   老巫坐在中央,看不清什么表情。翟骊持剑站在一旁,有些愤怒和焦躁。西首立着一具木枷,地上跪着一人,低着头看不见脸,双手绑缚,头发被汗水湿透凌乱,周身已血迹斑斑,尤其是两条腿已经没有人形,幽暗的光线下几乎见骨。   我并不害怕,因为我曾见过有人被这种古老的私刑枷死。可骤然见到这情景,我心中也是一沉。今日即使我能安然无恙地从这里走出去,往后的处境,只怕也不太容易了。   面上还是冷静,我像平常一样,向骊行了个礼,轻声道:“殿下。”   骊走过两步,看着我,道:“这人,你可认识?”   我看了那人一眼,道:“不认识。”   骊道:“你知道他是谁么?”   我还是平平静静地摇头道:“小妃不知。”   骊冷冷道:“今日宫中抓到了细作,这人竟在父王的饮食之中下毒。”说到这,眸子中火光跳跃,不知是地上的火光映的,还是燃起的怒火。   我亦惊讶道:“那父王怎么样了?不知殿下召小妃前来,所为何事?”   骊看了老巫一眼,忽又转过脸,盯着我,厉声道:“这人是北陆王派来的,是也不是?”   我大惊跪地,道:“殿下冤枉,殿下为何笃定是北陆王?”   骊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只是道:“你起来。”   尚有转圜余地,我缓缓起身,道:“殿下,这细作难不成已经招认,他是受北陆王指使的?”   骊恨恨看了那人一眼,道:“骨头硬的很,还没招认,但是……”   说到“还没招认”的时候老巫忽然重重咳了一声,骊看了看我,没有再说下去。但我心中却一喜,既然没有招认,只要事无对证,便不能追究到北陆。   我双手抱胸,低下头,郑重道:“殿下,北陆王乃小妃之父,小妃无论为父亲说什么都有偏袒之嫌。但小妃既然已经嫁给殿下,便是殿下的王妃,如果真是父亲做的,小妃万不敢求殿下宽恕。自小父亲便教导小妃,做人需忠诚光明,这些年,北陆王为义渠立下的汗马功劳有目共睹,但父亲从没居功自傲。他镇守北陆,却一直本本分分,从无逾越之举,父亲对大王的忠心天地可鉴,怎么可能以卑鄙的手段加害大王!只怕是外族见我义渠正值多事之秋,竟狼子野心地派了此人来行挑拨之计,欲离间大王与北陆王。殿下若问罪北陆王,不是正中了别人圈套?小妃请求殿下,断不可因为疑心断送忠良,让别有用心之人有机可乘啊。”说到动情之处,目中几乎落下泪来。   我在骊心里还是有一点位置的,又是这样一番情真意切,滴水不漏的说辞,骊的目光软了一些,还没说话。老巫却忽然站了起来,一步步地朝我走过来。   其实我看得出来,在我来之前二人大约发生过一番争执。今日召我来是老巫的意思,骊虽然不愿意怀疑我,的确又不能证明我与此事无干,确是不得不听。出嫁之前父亲便让我提防此人,看来果真如父亲所言,这是个厉害角色,即使大王不在了,只要骊身边还有个老巫,义渠只怕没那么容易天翻地覆。   我还是低头肃立,只看见老巫的影子一步步地从阴影里走过来。刚要抬头,面前忽然一股热气逼来,一只烙铁已经来到眼前。一瞬间我几乎要下意识地出手接招,但总算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克制住了,全身未动,直直站在原地。与此同时,斜刺里忽然剑光一闪,“当”的一声,骊长剑出鞘,重重一架。   变化来得太快,所有反应都不经大脑,只是凭借本能。此时我才感到万分后怕,若是我方才动了,立刻便露了身手,有潜伏之嫌。可若是不动,骊也没有挡这一剑,现在脸上只怕已皮开肉绽了——好高明的手段,好狠毒的一招。   铜剑犹在嗡嗡而震,骊格开了烙铁,将我挡在身后,怒道:“老巫,你这是干什么!”   我心中忽然一动——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般护着我,将我挡在身后。   他这个举动,显然还是信任于我。老巫丢下烙铁,我亦惊魂未定地看着老巫,目露怨毒神色——这倒不是装的,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两年那些加了味道的奶茶源头出自谁之手。   方才他居然敢这般试探于我……爹爹说细作不可以被爱恨左右,可是这一刻,我真想立刻除掉这个老不死的,再杀了他全家。   老巫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道:“殿下别被外表迷惑。她若不是细作,方才为何能站着不动?”还是阴鸷鸷的脸色,声音呕哑嘶哑,听在耳中令人汗毛倒竖。   我心中咯噔一声,后来我才知道,虎威没有对翟骊提起上次的事,但是心里始终惴惴不安,于是找机会对老巫说了,但含糊其辞,只是让老巫在宫里替骊提防着我。老巫虽然没有特意追查,但从虎威的只言片语里猜出了不少事情,知道虎威不会无端端这个样子,于是也留了心。我百密一疏,只想到克制自己不出手,可若真是不会武功的人,最自然的反应,应该是立刻骇然失色惊声尖叫。   骊转过身来看着我,也有些怀疑的神色。可是见我面带泪痕,目中终是略过一丝不忍的神色。我没有说话——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对,不如“吓傻了”。   老巫看了看那细作,又道:“他自知已无活路,可是抵死不认,只怕连累主上。刚才我出手的时候,他紧张的快要扑上来,能说他不认得你这个小王妃么?他要真是离间之辈,为何一句指向北陆王的话都不说?”   他这几句话是向着骊说的,却句句质问于我。我心中又是一沉,忽然有些悲凉。无论我如何步步为营,在老谋深算的老巫面前,还是有些相形见绌。   我又跪在地上,收起眼泪,道:“殿下,小妃要说的都说了。现在当务之急是为大王解毒、调养身体,殿下万不可自乱阵脚啊。”   骊也是第一次处理这种棘手的事,看了看老巫,又看了看我,忽然将我从地上拉起来,盯着我的眼睛,道:“阿梅,我只问你,这件事跟你,究竟有没有关系?你知不知道有人给我父王下毒?”   琥珀色的眸子,即使在暗室之内也不失色。他殷切地看着我,目中含着期待。他不希望他身边有这些恶毒居心,他信任我,他盼着我说一句不是。   我直视他,道:“小妃,不知道。”   他嘴角微牵,似乎心中大石落地。我知道,我成功了。   老巫道:“殿下!”忽又冷冷看向我,看得我心中一寒,只怕高兴的还是太早。   老巫道:“光是口说,无法证明你的清白,你敢不敢,受骈马之验?”   话一出口,我与骊都是一震。所谓骈马之验,是义渠古老风俗,若是一个人要证明清白,便以两根绳子分别绑住双手,缚于两匹马上,由马奔跑起来在草原上拖行数十丈。草地柔软,若是两马并列而奔则无性命之虞,只会受些外伤,躺上十天半月。若是两匹马分开了来跑,那便是长生天识破该人是在说谎,命二马将其撕裂。其实这究竟有没有道理谁也不知道,但长生天的旨意人们是不敢怀疑的。这是心理战术,有些说谎的人,还没绑到马上便崩溃了,问什么都招了。   我道:“当然敢,你尽管安排!”   骊眉头紧锁看着老巫和我,忽然道:“不行!”   我道:“殿下,小妃愿意一试,以证清白。”我还没有成功,尚需孤注一掷,我也不信真的有那回事,这些皮肉之苦,我受得起。   骊目中又燃起怒火,看向老巫,眼里要飞出刀子来,道:“够了老巫,我没有本事保护父王,你要我拿一个小女子立威么?就算他是北陆王派来的,我也相信与她无关。”又看了我一眼,道:“以后我的人,不是你说审就审说问就问,说带走就带走的。”老巫痛心疾首,还没说话,骊向着外面,高声道:“来人!”   几个侍卫应声进来,都是骊的人。   骊正色道:“送小王妃回宫,看好这个刺客,明日处死。”    ☆、祸不单   我走出刑室,只觉周身一阵阵的寒冷。回到寝宫,宫内侍人却已换了一茬,宫里虽然还是那样,但看得出来,是被搜查过,再恢复原状的样子。   好吧,其实我身边的人并没什么要紧,我的宫里也搜不出什么。当初我连一个侍女都没从北陆带过来,就是防着这一天。从这些中陆的宫人身上是追查不出什么来的,无端疑心生暗鬼罢了。但是这么做,显然是老巫已经盯上了我。骊今日虽然护我,但心中只怕也生了怀疑。   父王给我的三份药物被我埋藏在了放羊之处,给大王下毒的人死了,当初父亲交代,如果有这一天,无论是不是亲自动手,我必须想办法把这件事情继续下去。依父亲的推算,如果我在骊王子的身上也放了促发之物,大王应活不过一年。可是我没有在他身上下毒,仅靠细作的慢性□□,大王拖了两年多还没有死。如果我不继续,父亲势必也会开始疑心。但是眼下这种情景,我暂时没法有所动作。今日的消息一定被压住了,得想办法统治北路那边,等风声稍微平息些再做打算……   当夜骊没有回来,大约是陪在父王身边。我暂时不能出去,下面这些人得了指令,连打听个平常消息也不能。无奈只能就寝,静观后事。   这一夜,我睡的极不踏实。   月光皎洁,直至中夜之时,忽听得外面喧哗声响,似是很多人奔走惊呼失火。我翻身而起,正欲出去,迎面却撞上了一人。   骊走进来,愣了一下,怒气冲冲道:“你爹培养出来的好人啊。”似乎见我已醒了,没再多言,出去救火。   果真起火了。我也急急跑了出去,跑的比他还快,指挥起众人救火,骊见这里有我了,一咬牙,去了另外一处着火的宫殿。   后来我才知道,那名细作不知怎么半夜居然逃脱了。深夜之中,在王宫里放了四五处的火然后才自尽。非要找一个解释,也只能归咎于守卫的士兵见那人已经半身残废半死不活所以并没太严加看守。   濒死之时也能制造事端,真是个合格的细作。   我跑出宫苑,果见四周火光冲天,心中也是一悸。也没人看着我了,所有人都跑去救火,四处都是手忙脚乱救火的宫人,但是没有主心骨,奔走如无头苍蝇。   在我的指挥下众人渐渐有了章法,各司其职,而不是一大堆人满处乱跑。众人都忙了起来,身边暂时没有人了。我也加入战团扑救,却冷不防一闷棍从身后袭来。   我听见风声,闪身避开,捉住了那家伙事,却烫的手一痛。幸好那一棍的来势只是虎虎有风横抡猛砸,却并不是练武之人的招数。回身之间,只见那根烧的焦黑的木棍握在一个中年美妇手里,三四十岁年纪,看打扮约莫是大王的妃子。   此处没有别人,只有我与她。   我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偷袭于我!”   美妇喘息未平,看着的目光里却似乎有深仇大恨。我飞速的在记忆中搜索,大概在很久之前的一次后宫宴上见过此人一面,名唤芮天姬。后宫闲言碎语也是听过一些的,芮天姬生性孤僻,少与人来往,所以一般也见不到她。   芮天姬忽然道:“察忽尔岱是你什么人,你是不是他的女儿?”   我微微一惊,我是北陆王的女儿这倒不是秘密,但是她这个架势,似乎认得我父亲。   我厉声道:“你怎敢直呼我父王之名!”   芮姬仰天冷笑,盯着我道:“大王的毒是不是你下的,你放了这把火,又想趁乱做什么勾当!”   我一半惊疑一半愕然,因为她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她似乎知道些什么,又有胡乱推测之嫌。   我喝道:“大胆!你知道你说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再在这里捏造谣言,以为我不敢将你治罪么?”其实论辈分她是大王的妃子,算是我的庶母,我没有权利把她怎样。可是现在王后不理事,我毕竟还是太子妃,是未来的王后,后宫之内敬我三分,没人敢跟我太放肆。   芮天姬还是冷冷笑着,道:“果然是察忽尔岱那个家伙教出来的好女儿,你这么心甘情愿为他卖命,你以为他对你有情分么,你只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   没时间跟她在这周旋,一天之内接连憋了好几股无名火,本来就无处发泄。我忽然擒住了芮天姬,闪电般将她原本拿来袭击我的木棍架在她脖子上,道:“这里没有人,信不信我现在就能要了你的命。”   她不会武功,也有些下意识的慌乱,却道:“你杀了我啊,你爹把我送来中陆的时候我就想死了,可只要我不死,我不会让你伤害大王!”   几句话里似乎透漏着了很多事情,我略一皱眉,手上松了,她挣脱了出去,捂着脖颈跑开几步到了一个她认为安全的距离。   我道:“你到底是谁!”   芮天姬凄然一笑,道:“他果然半点也没有跟你提过我……你是他亲生女儿么?这么大的隐患,他居然都没提醒你。”   此人委实有些难以沟通,又是在这么个紧急关头,我没工夫与她周旋,道:“你也太高估你自己了,就凭你,值得我父王格外叮嘱于我?”我想起了两年前父王让我提防两个人,一是老巫,而说到第二个的时候,神色略有一些不对,想了想又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放在心上。如果父王想说的那个是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那的确是不必多费一句口舌了。   她有些疯狂地笑道:“当初我怀着他的骨肉,他还能亲自把我送来给大王,现在又把你送来给骊王子,还下毒谋害大王,你为什么不去死?他为什么不去死!”   我心中一凉,父亲的事情我知道的很少,不该问的我从不过问,可是父亲真的像她说的那样,那她的孩子?宫中诸位王子,没有一个是她生的,难道……   她看出了我的心事,道:“大王待我恩深义重,我怎么能做对不起他的事?你父亲那个孩子,被我亲手扼杀了,哈哈哈哈……”   虽靠近炎炎火场,我忽然被她笑得一阵寒意,又忽然升起一腔怒火。   芮天姬道:“我没完成的事现在他变了一个法子让你来做了,你以为他在意你么?你若是死了,他还能派来下一个,他手底下的人,为什么一个个都这样为他卖命……”   我忽然喝道:“住口!”   她被我吓了一跳,倒也闭上了嘴,我提着棍子,一步步、一步步地走向她,道:“妇人之见,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么?”   她目光动了动,有些闪烁。四周脚步声动,有宫人跑过来救火了。我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告诉你,大王的毒不是我下的,火也不是我放的。今日看在父王的份上我不杀你,你也给我小心点,在这宫里我要你的命虽不容易,可总是办得到的!”   说完,没理会她什么表情,丢下木棍,快速离开了。   我走小路回到宫里,一路上火都已经扑灭了,但四处狼藉,宫人正在收拾。这个时候我不应该在别的地方,我速回到了寝宫,关上门低低喘息。   她那一棍子虽然不重可是也打痛我了,后背上还在闷闷的疼。今日的事在脑子里一遍遍地闪,芮天姬和父王有什么过去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左不过是些情致缠绵,后来也许因为什么事情,父王将有着身孕的芮天姬献给了大王,这像是父王做的事情。芮天姬自然伤心欲绝,这个时候大王再稍微给她一点关怀,她绝对连命都交给他。   爹爹,你千算万算,还是没算中女人的心思吧?芮天姬是个差劲的细作,留着虽成不了什么大祸害,但对我也是个危险……罢了,现在的事情太乱,她也暂时不会怎样,以后再留心吧。   我方喘了两口气,忽然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慌张异常。   宫里连个应门的人都没有了,我去开门,却是王嫂身边的宫女,一见我,满脸泪痕地拉住我的手,道:“太子妃,方才宫中失火,我们王妃动了胎气,现在怕是要生了……”   我吓了一跳,道:“姊姊怎样了?你先别急,快跟我去。”   我一路跑去了王嫂的寝宫,看见王嫂已经被两三个宫女抬回了榻上,血水流了满地。她本就快要足月,行动极为不便,再受此惊吓,大约是慌乱之中被谁冲撞了,现在即将生产。还是半夜,宫里都乱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我也没见过这等场面,但只能硬着头皮出来主事。接生婆也到了,我打起精神,指挥宫女去做接生准备。也不知道骊在哪,暂时只能我们几个人忙活。   外面还弥漫着烟火的气息,室内点起了灯火,亮如白昼。王嫂已经痛的面无人色,我在旁握着王嫂的手,却连我的手都跟着发起抖来。   我有些颤声道:“姊姊,你坚持一下,骊很快就来了。”   产婆忙着接生,我只能一直说话吸引她的精神,王嫂气息时弱时急,在旁边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这么心惊肉跳。   产婆努力了许久,忽然跪地道:“殿下,王妃这一胎……”神色凝重。   我道:“有话快点说,没看见王妃有多痛么!”   产婆终于道:“这一胎怕是保不住。”   王嫂忽然来了精神,急道:“不行……”   我吓了一跳,忙安抚道:“姊姊,你别害怕,你会平安无事的。”   她打断我,握紧我的手道:“这个孩子是阿济勒留给我的……唯一的血脉。保住我的孩子,保……保住他。”每说一句话额头上都滚落豆大的汗水,每一句话都用好久的力气。   孩子的生是母亲的死换来的,母亲的本能都是在面临抉择的时候牺牲自己。如果王嫂熬不过去,这个孩子,甚至包括东莪公主都会名正言顺地由我抚养……   一瞬间我心里也乱极了,道:“姊姊,你别说话了,你不会有事,王兄会保佑你和孩子,你还有东莪,还有小世子,你是他们的娘,你要看着他们长大……”   似乎是想到看着孩子长大这件事情,她嘴角微微牵起一丝幸福的纹路,但转瞬又痛的面目扭曲,喘息道:“阿梅,如果我不在……不在了,我求你……照顾好他们。”   我摇头道:“不行姊姊,我不答应你……我一定不会照顾他们,只有你在他们才能不被欺负平安长大,你不能放弃。”   王嫂气息一窒,忽然昏迷过去。身下的血越流越多,已经汇成一片。   产婆道:“殿下,您快拿主意啊。”   我一咬牙,道:“保住孩子。”骊太子不知道在哪,跑去找的宫女也半天没回来,现在只能我做决定。   产婆点头,不再顾忌大人,放开手脚继续下去。   天已经快亮了,骊赶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平安降生,看起来很是健康可爱。王嫂平时待人心善,此时几个宫女都在低低哭泣,一屋子凄凄之声。东莪公主也被带了过来,与母亲见最后一面,虽然不太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也能感觉到这个沉重的气氛,感觉到母亲很不好,也伏在王嫂身边,用小手摸着她的脸,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我疲倦地站起身子,宫女也都急忙出来,向殿下行礼。   骊的眼睛也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看了我一眼,目光却冷的像冰。绕过我身边,走到王嫂的榻前,王嫂撑着最后一口气,睁了睁眼,气若游丝道:“殿下……”   骊似乎想安慰她,可是此情此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凄然道:“你还有何心愿?”   王嫂道:“我只求殿下,好好照顾这个两个孩子。”   骊点点头,王嫂托孤之后再无牵挂,安详地看了看东莪和新生的小世子,目中充满柔情。天亮之时,她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去与阿济勒团聚了。   屋内众人放声悲苦,只有两个人没有眼泪。骊的泪今晚似乎是已经流干了,而我与王嫂相处了这么多日子,心中确也有些悲凉,却无泪可流。人生在世,谁也没法选择自己的命。所有该来的都躲不过去,死去的人便死去了,活着的只有一日日再收拾起残勇,将一日日再接着应对下去。   骊站起身子,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他与我一样,几乎一夜没有合眼。我命侍女照顾好东莪和小世子,着手打理王嫂的丧事。小世子的出生是阖宫这场混乱之中唯一的一点安慰,取名为泰逢,希望这个孩子的出生能让一切否极泰来。   事情全都办妥之后我也快要脱力了,回宫睡了一觉之后,醒来却接到消息,世子与东莪公主由侧妃青禾抚养,而我被彻底监视了起来。虽然也行动自由,但不论到哪里都有人跟着。    ☆、大王殇   休息了两天之后,我再一次走出宫外,去了放羊的山坡。左右这几个人我也认识了,偶尔说几句话,也慢慢发现他们看起来凶恶,实则也都单纯的很。不知道老巫从哪里找来这一帮人,没什么心眼,但是会将吩咐的事情办倒极致,无半分疏懒。现在这种情景是危机也是转机,我被监视的十足十,再发生些什么事可不能说与我有关了。只要凝神下来,还是有很多机会。   我拿着鞭子,在外人看起来,只是在山石上百无聊赖地坐着,呆呆发怔。   真正的羊倌一个都不在,这些人擅长打仗,可是不擅长放羊,我眼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把羊群赶成一坨坨的大棉花,间或还有几只不服管束的总想着脱离羊群。   我心中一叹,道:“你们真的不会放羊么?”   几人愣了一愣,互相看了看,摇摇头。一只好奇的羊忽然被边上的花草吸引,走出了队伍。   我一声鞭响,鞭稍像游蛇一样在那羊的头顶上晃过,捣乱的羊马上乖乖地回到了羊群里。   几人有些歆慕地看着我——这几日他们也发觉,我所有的行为平常之极。几人虽然还是执行着任务,可是心里也多少有些疑惑,对我有些同情。此刻见我露了一手高超的放羊技术,更是对我这个太子妃刮目相看。   我道:“甩羊鞭有学问的,跟你们的马鞭不一样。羊生性散漫,用赶马的方式赶羊你们觉得合用吗?”   几个人挠挠头,都笑了。我也笑笑,站了起来走下去,手持羊鞭轻轻一抖,鞭稍就在距离羊头顶一寸的地方挽出一个鞭花,清脆动听。   我道:“不会甩羊鞭的人,要么挽不出花,要么打不出响声,或者打伤了羊。我也算和这些羊有些感情,舍不得看你们打它。”   一个叫达勇的憨笑道:“太子妃,想不到……您还会放羊呢。”   我微微一笑,道:“在北陆的时候我就喜欢放羊……既然说到这,我就再给你们讲讲放羊的学问。”   监视与被监视者都是长日无聊,他们只会骑马,却没有放过羊。骑马是控制和驾驭的过程,放羊却是让人安静下来,放松平和又心有成就的事情。此刻初领会到放羊一事的愉悦趣味,倒也十分乐意听我说话。   我信步走到山坡上,边赶羊边道:“放羊的时候你要看地势和青草的稀稠程度,放出满天星,或者凤凰单展翅……”   性急一些的打断问道:“小王妃,什么叫满天星,什么叫翅膀?”   我赶了几下,羊群匀匀地撒开,我笑道:“这就是满天星,你们看,像不像天上的星星点点?”   饶是他们浑身是能耐,可是费了半天劲也没有对付了这一群软绵绵的羊,见羊群被我轻轻松松的就赶散了开来,悠闲安顺的吃草,均艳羡地点头。   我又道:“要是地方狭长,就顺着山坡斜斜地上去,走成一长溜,两头少中间多,就是翅膀。”   我继续道:“羊吃草的时候你可以歇歇,但是不能闲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防备有狼来偷袭。”   几人均恍然大悟地恨恨点头——草原的生存少不得人与狼的斗争,每一个游牧的儿女对狼都并不陌生。   我继续讲故事:“有时候狼藏在暗窟窿里,一等到小羊羔走近了,叼起来转身就跑;有时候全身团成圆球,像堆荒草一样,借着风势滚到羊的脖子下面,一口咬住偷偷地吃掉……”   几位显然没听过这么离奇而又引人入胜的事情,都恍然被吸引其中,我微笑说着,他们专注地听着。殊不知好多事情,已经在手下的羊群阵型之中,被远远地传了出去……   回去之后没过几天,宫中发生了一件塌天大事——大王病逝了。   第一次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既不喜悦也不难过,只是不知道为何,竟一阵的轻松。   终于到这一天了,下面的路会更难走。但是再难,也比不上要我亲手去给大王下毒。   他终究会恨我的,可我不想,成为他的杀父仇人。   骊正式成为大王了,依名分我顺理成章地王妃。王宫上下都去为先王服丧,许久以来,我第一次再踏入中宫,第一次再见到骊。   骊的脸上写满了悲伤,十几天没见,竟清瘦了一圈。人还是那个人,却哪里都不复从前。失去兄长的时候他失声痛哭欲提剑杀人,现在失去了父王,他却安安静静的,一滴眼泪都没有了。   心里尖刺刺的,忽然一痛。   先王崩逝,老巫亲自做法,王室成员跪于一堂。法事结束后,我与骊先送母后回宫。   到了宫里,骊想陪着母后。母后摇了摇头,骊柔声劝说几句,只能离开,交代侍女好生伺候母后。   走的时候,母后却忽然道:“阿梅,你留下,陪我一会儿。”   我愣了一愣,看了看骊。骊也看了看我,略微迟疑了一下,道:“既然母后叫你,你就留下,好生陪着她。”   我点点头,骊迈步出去,继续处理外面的事。   我留在母后宫里,母后将侍女退了下去,只剩我与她二人,一时忽然安静得让人有些难受。   我轻唤道:“母后。”   母后今日也颇为平静,似乎悲哀到了极致,反而不难过了。她看了看我,淡淡笑了一笑,目光飘远,道:“我总觉得,大王他还没走。”   一句话说的我竟落下泪来。   我急忙抹去了眼泪,母后还是微笑着,道:“我儿,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么?”   我摇了摇头,母后道:“我不想看见骊,一见到他,就会想起大王。”说到最后,也有些说不下去,目中的雾气渐渐汇成了水珠。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静静地听下去:“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骊,现在所有的担子都压到他身上了,他是被人宠大的……”忽然握了握我的手,道:“你是个好孩子,阿梅。有你在,有你照顾他,不会出什么大乱子。我老了,没什么用了……以后你要管好这个后宫,照顾好阿骊。”还是叙叙说着,柔柔的声音,不徐不疾。   我心中忽然有些无地自容,母后显然是不知道先前宫里的事情。她如此信任我,她真的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一位单纯的母亲面前,我还能说些什么?   我略一失神,反握住母后的手,柔声道:“我会的母后,您放心,什么都别想,骊现在长大了,他是大王……他会是个很好的大王,不会让父王失望的。”   母后听见我的话,目光中略过一丝欣慰,忽然叫我去西首,将柜子下面的一个匣子过来来。我心中疑惑,但也依言照做。   母后打开匣子,轻轻抚摸着里面的物品,目光中充满了温柔的神色,思绪仿佛回到很久之前:“这是,我义渠的王后信物,三十多年前,大王立我为后的时候传给我的。”   我看了过去,是一枚很美丽的绿色宝石戒指,内刻铭文。   我不由道:“真美,为何从来不见母后佩戴?”   她摇了摇头,静静微笑道:“戴不戴的,其实不打紧,大王他心里有我。”拉起我的手,将戒指套在我的中指上,道:“以后就给了你了,阿梅。希望你好好戴着它,记住今天我对你说的话,很多年后把它传给你的儿与妇,也是一样的话。”   我心中忽然一酸,因为我知道,不会有那样一天的。   又陪了母后一会儿,她说累了,想休息了,让我回去。我见母后神色平静,也点点头,依言退下,让侍女进去好生服侍,终于告退。   我没有带侍女,回去的路上一个人走在宫里,往来之人见到我,却都诚惶诚恐地向我这个新王后行礼。这种感觉并不好,我望着手上的戒指,心中忽然异常沉重。   我走回宫里,侍女们急忙迎上来,殷勤服侍。我被监视的时候这些人一个个疏懒懈怠,均以被派来我宫里为霉运。现在我成了王后,却都如升天鸡犬一般高兴。   我也累了,吩咐她们下去,一个人呆着。也找了个匣子,将戒指放了进去,封存箱底。   我配不上这个戒指,若是带着它,很多事情我就真的下不去手了。   不知过了多久,寝宫大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骊提着剑,气势汹汹地进来,双目血红,直奔我而来,大声道:“我母后跟你说什么了,为何你走后她就自尽了!”   我大惊道:“母后……”   骊厉声道:“你别装了!”   我扑地跪倒,悲声道:“大王,方才母后只是与小妃说了些话,并无异常……”我忽然从心里发起抖来,仔细回想母后的那些话,确有临终遗言之意,但是又不像。究竟是另有隐情,还是母后本就从一开始便打算好了,因此反而那般平静?   骊将我踢开,剑指向我心口,道:“就算母后的死与你无干,那我问你……”咬了咬牙,道:“他们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你真是你爹派来伏在我身边,意欲谋反吗!”   我站了起来,咽喉迎向他的剑尖,闭上眼睛道:“陛下动手吧。”我并不是在说反话,我忽然觉得好累,这条路我不能停下,只能一直走下去。如果这一刻就能死在他手上,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骊大声道:“你以为我真不忍心?”剑尖已经抵在我的咽喉上,冰冷而坚硬的剑锋,虽没刺破皮肤,但强大的压力,已经令人喘不过气。只消再往前一点,就可以结束了。   我等了许久,感觉到剑锋刺破了我的皮肤,一滴血珠顺着脖子流了下来。还是没等到剑锋穿透我的咽喉,却感受到了由剑尖上传来的微微颤抖,之后脖颈间的巨大压力忽然在一瞬间消失了,我听见“当啷”一声,好像什么东西砸在心上。   他心里终究还是对我有些情分的……   我并不轻松,既然我赌赢了,我就要继续走下去。   我叩首道:“谢陛下留情,小妃忝居王后之位,却没有照看好母后,以致酿成大祸。是小妃失察,甘愿领罪。”说罢走了出去,外面是一地的瑟瑟宫人,均已吓得面无人色,却无人敢进来劝阻。   我一路走到中宫,母后的遗体已经被被收敛起来移了出去,与先王的放在一起供于灵堂,七日后火化。我去了灵堂,已经有不少后宫妃嫔跪了一地,具着素服,低低啼哭。有先王的嫔妃,也有与我平辈的妃嫔。我看见了芮天姬,她也跪在中间,眼睛红红的,听见我走进来,抬头看了我一眼,还是那种恨恨的表情。   此时也没工夫理她,我缓缓从中间走过去。轻轻走到上边,看见母后的尸身,悲从中来,今日她说话的样子还在眼前,现在却随先王而去了。   我略看了一下尸首,倒也没什么异常,但是周围都是人,我也不便翻动,没法详加查验。   其实就算有什么又怎样呢?骊已经不信我了,就算让我查出什么,再追查下去,不一定又牵扯出什么无头官司,不如不去做那蠢事。   我心念一动,在中央扑通跪了下来,失声恸哭。一半是做戏,一半也是真的。   众妃嫔虽也摸着眼泪,但多是做做样子,见我突然这般失态大哭,一时均有些傻眼。有的赶紧努力跟着挤眼泪,有的膝行到我身边低低劝慰。我不管不顾,只伏地大哭,哭得万分伤心,连气也喘不上来。   良久,忽有人通报:“大王到。”   妃嫔们均散了开去,骊的脚步声缓缓走进来,我左右的两个嫔妃也后退了去,室内众人齐齐向大王行礼。   我只背对着他,停止了悲哭,但犹面向父王与母后的遗体低低垂泪。没有转身,也没有动。   骊忽然暴躁起来,我听见他怒道:“滚,都滚出去,不用你们在这打扰我母后!”说完似乎又后悔了一下,他这般呼喝自己的妃嫔倒没有什么,但下面还有先王妃妾,他的庶母。   众人如蒙大赦,本来只是来例行公事的,但是见我这个王后跪着不走,她们自然也不敢走,心里均在叫苦。此刻既然大王叫滚,自然遵命消失。   青禾在我耳畔柔声劝道:“妹妹,我们先回去吧。”   青禾是骊还是王子的时候,最早娶的几个侧妃之一,比骊大一两岁,虽然没什么出身,但算是有些资历,很早之前便与骊相好。还有一个叫海苓的,不知因为什么没有入宫为妃,前几天悄悄进宫来看青禾那天正好失火,海苓走到阿济勒故居那里,也许是想帮着灭火,却为了保护骊王子死在火场。   我与青禾也算和睦相处。青禾心性平和稳重,入宫又早,在骊的妃嫔之中地位仅次于我,平时也帮我打理不少事情。这些年骊对青禾虽也没有那般宠爱,但也是他很信任的人,两人之间多熟稔不拘,连阿济勒的一双儿女都交由她抚养。   我摇摇头,哽咽道:“姊姊,你别劝我了,是我没照看好母后,我没有想到……”说着又流下泪来。   青禾低低一叹,起身向骊行了个礼,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也回去了。   人都走干净了,灵堂里只剩下我与骊。   骊缓步走到前面,戚戚伏跪在父王母后的尸身前,垂首哽咽。哭了一会儿,似乎意识到我还在,忽然猛地抬起头瞪着我。面上犹带两行清清泪痕,目中却射出寒光,道:“你也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我道:“陛下请节哀,既然招陛下生厌,小妃不在这里打扰陛下与父王母后。”起身走出灵堂,在外面地上重新跪好。   骊在里面呆了很久,晚上出来的时候见我还在外面,似乎惊讶了一下,道:“你怎么还在这?”   我俯首道:“小妃不敢求陛下原谅,只想稍尽心意,以减罪孽。”   骊忽然暴怒道:“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心软吗!我……”左右看了看,气的有些语无伦次。附近宫人都不敢看,纷纷远远躲了开去。   骊道:“你爱跪就跪,跪死我也不管!”    ☆、芮天姬   天黑下来,该走的都走了,连宫人也都远远地溜了开去避祸。空荡荡的灵堂,只有我跪在外面。夜色慢慢将周身笼罩,空气里还弥漫着些巫师做法焚烧之物的气味。夜凉如水,身子开始麻木,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矮矬子,小杂种!”   谁,是谁在说话?   身子忽然一痛,似乎被泥石土块砸中,有人在拍着手笑。   “小杂种,小杂种,哈哈哈哈……”   走开,都走开!   “你就是小杂种,你和你的周人娘亲,哈哈哈哈……”   我极力掩住耳朵,不让那笑声入耳。   “粥儿,粥儿?”   娘!   “娘,你在哪!你等等我——”   温柔的笑容散发出柔柔的光芒,旋即而灭。我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想哭却流不出眼泪。   “娘!”   额头上忽然一痛,所有幻象随即消失。明知是在梦中,感觉却那么清晰而真实。   我发现自己软在地上,山石坚硬而冰冷的触感自身下传来,提醒着我所处非梦。   我伏在地上,狠狠地喘了几口气,支起身子,重新跪好。   魑魅魍魉,魆魃魈魊,你们都来吧。我知道你想让我跟你们一样,无声无息地死了烂了,我偏要活下去。只要还有一口气,我都不会如了你们的愿!就算死在这条路上,堕入无间地狱,我也要走下去。   视线又开始清晰起来,刚刚只是睡着了,做了一场梦。   身后忽然有些脚步,虽然极力放轻,但还是传入耳中。   “谁?”   一个人影从阴影里走出来——芮天姬。   她看着我,目光充满讽刺,又似有两份怜悯,更加说不出的嘲弄之色。   “跪的辛苦么,小王妃?”   我咬着牙:“滚。”   她哈哈笑了两声,望向了灵堂里面,眼中充满柔情与悲哀,忽然走了进去。   我又惊又怒,顾不上别的,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跟了进去。   芮天姬跪在大王的尸首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低低柔声说着什么,笑容充满缠绵,又有两分诡异。微弱的灯烛之光飘飘摇摇,月光照在幽暗的灵堂里,我虽不害怕死人,但此情此景,也生出些莫名的恐惊来。   我将手边的灯火拨亮了些,道:“你进来作甚,莫要打扰先王与王后魂灵。”   她冷冷一笑:“王后?是啊,她是王后,从生到死,都能陪在他的身边。我只是个姬妾,到现在,才能和大王单独相处片刻……”声音越来越飘忽。   我定了定心神,厉声道:“快出去,滚回你该去的地方。”   她并不看我,还是充满柔情地盯着大王的尸身,道:“该去的地方?这世间,还有我该去的地方么?”忽然又看了母后一眼,目露怨毒。   一道闪电忽然在脑海里劈开,劈得我五雷轰顶,但也前所未有的神智清明。   我踏上两步,道:“母后是不是你害的!”   她并不掩饰,只看了看我,微笑道:“不愧是察忽尔岱的女儿,这聪明劲倒是一点都没浪费。”   我如闻晴天霹雳,仔细思索着所有的蛛丝马迹,很多碎片在闪,似乎马上就要清晰地拼成一个完整的因果。   她看了我一眼,又转过脸去,恨恨道:“只是我机关算尽,就是忘了,这样反而送她跟他团聚了!”忽又笑了,道:“也没关系,大王喜欢她,我就把她送去给他好了,反正我也要去了……”   我道:“你是如何杀害了母后?”语气中还是透着些怀疑,芮天姬的身手我是知道的,她不会武功。   芮天姬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道:“你以为,杀人能只靠刀子么?我也不妨告诉你,你以为你爹给你那些□□,他用来谋害大王的□□是哪来的!”   我浑身一震,指着她道:“难不成,是你……”   她点点头,凄然道:“不错,是我。”   不对,既然是她配的□□,她一定有办法给大王解毒啊,怎么会眼睁睁看着……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道:“我爹爹本是昔年草原无名部落中养蛊施毒的行家。后来我才知道,察忽尔岱为何对我这么好,他诱我失身,对我百般宠爱,他要我给他配一味无解无救的□□。当时我并不知道,后来……后来已经晚了,我知道的时候,偷偷试过很多种法子都不见效,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王死于我自己配的药,却就是没有办法施救……”目中已流下泪来。   她恨恨一抹眼泪,忽然又盯着我,冷笑道:“不过当初我还配了一副促发之物,你爹是不是交代你,洒在骊王子的衣衫上,好让他们父子日日相见的时候,祸害于大王?”   我心中一震,有些难以掩饰的慌乱,芮天姬知道自己说中了,微笑道:“但是大王并没有受那毒物的症状,你并没有在骊王子身上下毒,因为你已经爱上了他,是不是?”   我脱口道:“住口!”她闭上了嘴,但是笑得更得意。   我道:“我只是见他单纯,又对我颇为回护,因此没有加害于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她解释。   她笑道:“是么?真的是这样么?”也不等我回答,摇摇头道:“我真是替你可怜,不论最后你爹成功与否,你终归不得善终,骊王子知道真相,只会将你碎尸万段。”   听她口气,似乎并不想去向骊告密,但是王后是她毒杀的,她也掌握着我的软肋……   芮天姬目光闪了闪,懒懒道:“你不必费你那些心思了,我今日来,本就是……”说到“本就是”的时候,眼光忽然一边,竟去抓母后尸身。   我大急,抢上前去,但是身子终究麻了太久,动作没有以前灵便,竟捉她不住,反而趔趄倒地。   她将母后的尸身远远推开,我忽然明白了,她是想死在大王身边。   我奋力爬起,筋骨也不那么僵硬了,血脉在一点点流通,身子又重新开始听使唤。我飞扑至她身边,刚想制住她,却忽然迎面闻到一股异香,眼睛都开始疼,控制不住地流出泪来。   下意识的反应是立刻闭住呼吸,但眩晕的感觉还是涌上头顶。   我奋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昏厥去,一旦失去意识,我将任她宰割。   芮天姬的面容开始模糊,声音也变得很遥远:“你以为闭气就行了么,药早就渗进你的皮肤。”不愧爹爹挑中的人,不愧是草原上使毒的第一高手。   虽然我没有吸入她那些东西,药性发作的慢些,但头还是慢慢变沉,最后的意识里,只看见芮天姬静静伏在大王的旁边,充满安然,充满幸福……    ☆、沌五日   再醒来的时候,我似乎躺在某个寝宫里。耳畔有人轻轻走动说话的声音,隐隐还有孩童之声。   这是哪?我没有死么?   我费力地转头,往旁边看了看,一个女童的面孔映入眼帘,这不是东莪小公主么?   东莪看见我,开心地跑开笑道:“嬢嬢,母后嬢嬢醒啦,母后嬢嬢醒啦。”   青禾走到我身边,关切道:“妹妹,你怎样了?”   记忆开始恢复,芮天姬……芮天姬!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道:“我怎么会在这,什么时候了?”看外面,天色是亮的,就是不知道是第几天了,大王下葬了没有。   青禾吓了一跳,坐下道:“妹妹你别急。”轻轻抚了抚我的后背,叹道:“今天早上宫人们发现你昏倒在灵堂,是我把你救回来的。”骊说过不许别人管我,虽然是气话,但他现在是大王,君无戏言,满宫里敢把我扶回来的,也只有青禾了吧?   我感激地看了青禾一眼,但又急道:“芮天姬呢,大王……”   青禾警惕地看了外面一眼,道:“妹妹噤声!”屏退左右,道:“已经查实了,芮天姬是细作,她宫里发现了配毒的药。”   我脑子一时有点转不动,身子除了有些无力,并无太大不适,看来芮天姬那股异香之物只是强效迷药。她为什么没杀我呢?是人之将死不想杀人,是看在我父亲一点情分,还是像她说的,我终究不得善终,所以她留我的命……也许三者都有吧,反正她已经死了,这些就不用费神了。可是昨晚芮天姬自尽在大王身边,我昏倒在灵堂,为什么没有人觉得奇怪,为什么不问我发生了什么?   青禾道:“妹妹你刚醒过来,别想那么多了,昨晚真是太可怕了……幸好你没事。”   我道:“昨晚?”   青禾点头:“昨晚芮天姬想去毁灭证据,却不知你跪在灵堂外面,幸好你拼命护住了父王与母后尸身,没有让她糟蹋了去……”   我越听越糊涂,这是谁编出来的官方说辞?   青禾见我神情奇怪,目露不忍之色,又轻轻摸了摸我的额头,道:“妹妹,你还需要休息,那些事情想不起来也好。”   我跳下床,道:“大王呢?”这事骊知道了么?就算过失全能安到死了的芮天姬头上,但她昔日是北陆王派来的,而我也是北陆的人,昨晚像极了我们两个演的一场戏。如果出了问题,同盟的细作之中,地位低的往往会牺牲自己,揽去所有罪责洗白另一个,保住更有利的一颗棋子。芮天姬,你到底是在帮我还是害我?   青禾道:“妹妹,你就别问了,好好休养身子……”还没说完,我人已经跑了出去。   我并没有去找骊,只是回到灵堂的外面重新跪好,我的所作所为自会传到宫中每个角落。   日后我能不能继续走下去,能不能再获得骊的信任,就看着一次了。   下转青禾视角:   我高声急道:“妹妹,休要跑……”话显然是白说的,我一咬牙,急忙带了两个侍女追了出去。   阿梅一路跑回了灵堂外,如今正是中午,烈日当头,她脸色本就有些发白,但此刻虽然无力,步子却一点不慢,我们几个竟追她不上。   阿梅到了灵堂外面,渐渐放缓了脚步,扶了路边的柱梁一下,慢慢走进了灵堂里面,缓缓跪了下去,万分悲戚,万分恭敬。   我一跺脚,让侍女留下照看她,一人去了骊的寝宫。   一进宫里,这场面我竟吓了一跳。侍人都被赶了出来,虽是白天,屋里却昏暗的很,拉下幔帐点了灯烛,一片歌舞笑声。我走进去,只见骊坐在中央,已有醉态,右手连杯都举不稳了,左手正抱着一个美人,戏笑饮酒。他身边还坐着一美女,正在剥果子。面前还有两个晃来晃去舞蹈歌唱。那两名女子将水果送到他嘴边他就吃下去,替他斟酒他便饮,还顺带在她们的柔荑之上香上一香,引得一阵娇笑。骊也在笑,可眸子深处,却无半点笑意。   这四个女子我都不曾见过,不是后宫中的,也不知什么浑人替他找来的。昨日父王母后才仙去,尸骨未寒。大丧期间,本连与妃嫔同宿都是大忌,此刻他竟在这里歌舞行乐,我只看的一阵阵心惊肉跳。   门被打开,似乎原本昏暗的屋里照进了些光,他有些不舒服的眯起眼睛,醉眼看了看我,皱眉道:“你怎么来了?”语气极不耐烦。   我定了定心神,行礼道:“陛下,王妃醒过来了。”   他脑子似乎已经不清醒了,想了半天,只“哦”了一声。   我道:“陛下,王妃又回灵堂长跪不起了。”其实我也不理解,为何阿梅一定要如此,既然大王都那么说了,芮天姬的事情便就这样翻过去了。她如果不是为了这件事而跪,之前还一定发生过什么。   骊停了这话,忽然暴怒起来,道:“她要跪就跪,爱跪到几时跪几时!”   我不敢再替阿梅说话,看了看那四个美姬,忍不住道:“大王,现在是大丧期间,这般饮酒行乐,于理不合……”毕竟我是侧妃,王妃不在的时候,也有劝诫之责。   骊忽然站了起来,倚在他身上的美姬一个不稳,竟差点翻倒在地。   他站的有些猛,酒劲上头,微微晃了两下,终于站稳。他走了过来,我只闻到一股极大的酒气,一时也是骇意上涌,不知是该起身还是不动。   骊凄然笑道:“于理不合?我不是大王了么,我就是理,谁敢来跟我讲于理不合?父王母后都不在了,阿兄也不在了,还有谁能管我?哈哈,哈哈……”他笑得很可怕,分不清是狂笑还是嚎哭,竟连那四个美姬都哆嗦起来。   他又忽然收住了笑,怒喝道:“你也给我滚,再来烦我,你就去灵前一起跪着!哈哈,不是都爱跪么?那就跪啊,跪死一个少一个……”   我不敢再留,起身退了出去。   我走出骊的寝宫,望着青天,心中充满无奈。只能先回到灵堂,却不想在门口遇到了公主的傅姆,正牵着哭闹不止的东莪,焦急万分。见到我,立刻走过来道:“娘娘,您可回来了,刚才您一出去公主就哭,急着要找您。”   我心疼万分,抱起东莪轻声安抚。这孩子失去生母,本就极惹人怜,又与我颇为有缘,虽然相处的时日才短,但是已对我极为依赖。我知道,她很害怕我离开,她害怕另一个阿娘也忽然不要她了。我自己没有儿女,骤然得了这一双遗孤,是沉重与欣喜皆有,一开始虽也手忙脚乱,但终归是幸福大于惶恐。   东莪总算止住了哭,小眼睛红红的,一脸委屈,甚是令人揪心。我看了一眼里面,又看看东莪,心中一恨,也不再进去劝阻了,唤了侍女回宫。   回到宫里,总算安抚好了东莪公主,让傅姆哄她回去睡觉,这一番忙活,天已经快黑了。   侍女金雀道:“娘娘,中宫那边……”   我疲惫地揉着太阳穴,道:“我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事情,也别再惹闲。”   金雀道:“娘娘,依奴婢看,现在大王对王妃可是厌恶的狠,这番更是连面都不想见,以后这宫里可不是您说了算……”   我打断道:“住口,浑说什么!”   金雀吓得跪倒在地,道:“奴婢一时失言,娘娘息怒。”   我叹了口气,让她起来,道:“以后这种话不可再说,我现在只管照顾好自己的本分,抚育东莪和泰逢。中宫那边……”想了想,叹道:“你每日还是去看看王妃,照料一下,别真有个三长两短,至于大王……”叹了一声,大王就不是我能管了,以前大王除了听先王和王兄的,也就只有古梅说话他能听进半句,可现在……罢了,反正我也管不了,想也没用,徒增烦恼,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用过晚膳,看过世子和公主,早早就寝。   宫中这几日极太平也极不太平,大王每日足不出门,寝宫之内不分昼夜。青禾勉强主持宫中诸事,老巫打理着朝政。大王殡天的消息已经发了出去,远的近的都在向中陆赶,在殡天七日之后举行大丧。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五天。而王妃也已经在灵堂之内,长跪五日,水米不进。宫内流言纷纷,表面上,是大王悲痛过度纵情酒色,王妃痛心疾首,只能如此替大王尽孝,以身为谏,盼能唤大王振作。而暗地里,各种说法不一而足。   各样的美人儿一轮一轮地送进寝宫,又一个一个的出来。听说大王已经在里面醉了几日,到后来,她们在与不在也没什么区别了。   虎威将军几日没看见大王,颇为担心,第五日上,终于忍不住进宫去看大王。一进去,看到那副场景也是呆了,又惊又气,脱口便暴喝一声:“都滚出去!”   围绕在大王身边几日的莺莺燕燕虽不认得他是谁,倒也真就在他这一声暴喝之中,四散飞了开去,再不敢盘桓。   骊软软伏在案几上,像是睡着了。虎威走到大王身边,推了推他,呼唤几声。虽然骊现在成了大王,过去的玩伴也都将他视作了需要尊敬和害怕的大王,但是在虎威眼里,他还是那个和他一起打闹到大的伙伴。   他叫了很久,骊终于动了一动,抬起了头,睁开了有些惺忪的双眼,看了看他,道:“虎威?”   虎威本想骂他一顿,可是本就笨嘴拙舌无甚犀利言辞,此时话到嘴边,好容易组织起来的几句语言,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只叹道:“阿骊,你这是……这都是干什么啊?”他从没见过这么颓废的骊,又生气又替他难过。骊的身边,在无人之处还能叫他一声阿骊的,也只剩虎威一个了。   骊将身子又抬起来些,重重吸了两口气,似乎酒意已消,只是睡得太久了,整个人都发软。虎威找了半天,满桌子却全是酒,连一杯水都没有。   骊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声音还有些发哑。   虎威没找到水,心中又是一气,跺脚回去,将他再扶起来些,总算是坐好了。   虎威一边扶他一边道:“阿骊啊,你现在是大王,本来我不应该说你,可是我……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骊没有看他,只呆呆望着殿外的黄昏天色,嘴唇动了动,忽然道:“虎威,几天了?”   虎威一愣,明白了他问的是什么,黯然道:“第五天,阿骊。”   骊微低下头,喃喃道:“五天了……他们已经走了五天么?”似乎在一点点重新清醒。   虎威不忍见他伤心,急忙打断道:“是啊阿骊,你都五天没出去了,现在外面乱的不像样,所有的事都是老巫在管,可是你也不能不出面啊……还有小王妃,听说她都在灵堂替你跪了五天了。你快洗洗脸出去……”   他说了很多事情,骊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听到古梅的时候,如大梦初醒地忽然道:“阿梅……跪了五日?”他想起来了,五天以前好像青禾就来说过,当时是他说所有人都不许管的。当时正在气头上,后来这几日混混沌沌,更是什么都忘到脑后了。   虎威点头道:“是啊,不过我没去看,不知道现在怎样了,我第一个就来找你了,所以说你……”   骊涣散的目光终于重新聚集起来,扶着虎威站了起来,道:“我知道了虎威,那个……”事情太多了,都不知道要先干什么,皱眉想了想,手在空中画了个圈,不知道要指向何处:“宫人呢,侍人都哪去了?”   虎威道:“都让你赶出去啦……还有我赶出去的。”   骊道:“去叫回来,我要更衣。”一边说,一边走出了这个空气污浊的地方,迎着外面的夕阳,踏了出去。   虎威很高兴,去外面替他将侍人都叫回来,一干人等为骊梳洗,两个宫人捧来了新的宫衣为他换上——是大王的衣袍。   虎威在一旁呆呆看着,骊一点一点从蓬头垢面醉眼惺忪变得干干净净目光坚定,方才他还不觉得怎样,可是真的穿上了那件王袍,他才忽然感觉,阿骊一下子从一个和他们一样在草地上打滚玩闹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帝王。   他看着骊被一大帮人伺候,看得自己身上都跟着不自在,但骊却很自然,只是这自然之中似乎少了平时的一个人。快弄好的时候,骊道:“虎威,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虎威站了起来,道:“阿骊……”看了看旁边,下意识地低下头,低低改口道:“大王。”   骊点点头:“你放心吧,我有分寸了,明日朝上见。”   虎威终于点了点头,出宫去了。回去的路上,不知是欣慰还是惆怅地叹了口气。    ☆、长姐至   身后有脚步声,一点一点,由远而近,不急不缓。   天又黑了下来,已是第五个夜晚。我一动不动地跪在灵堂里,或者说,是已经动不了了。   脚步声音停了下来,在我身后站定。那声音没有刻意放轻,也没有刻意加重,大大方方,坦坦荡荡。每一步都稳定有力,踏成一种坚定无畏的节奏。   这不是宫人的脚步声,这节奏我很熟悉。整个宫里,也只有他可以这样走路。   脚步声音站定,之后很久没有声音。   我微微回首,道:“大王?”   没有说话,声音又往前走了过来,经过我,走到更前面一点的地方,跪了下来,向着父王与母后深深跪拜,行一大礼。这一跪虽也充满哀戚,但伏下的双肩却不再发抖。   他缓缓叩拜,跪了良久,才直起身子。之后缓缓地站了起来,转过了身,目光下移,看向我。   他面有憔悴之色,我的面色一定也不太好看。   良久,他走了过来,走近我跪着的地方,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轻轻抱在怀里。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浅浅一抱,继而便放开了。紧抿的嘴唇有些发白,强抑感情,克制着面上变化,还是冷冷的表情。   我道:“大王……”   他不为所动,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是本王来了?”他已经学会自称本王了。   我低下头,道:“王者之风,令人胆寒。”   他哈哈一笑,道:“你真的跪了五天么?”没待我说话,幽幽道:“本来我想看看,你能不能跪上五个时辰……北陆到底长了什么奇花异草,滋养的你们这些从北陆来的人,一个个都这么能扛?”   我扑地跪倒,道:“大王,小妃不是……”   他没听我说的话,忽然道:“我原谅你了。”   我一怔,他没看我,继续道:“别跪了,明天长姐就要来了,还要举行丧礼……你也准备准备,别让本王丢人。”   我点了点头,刚想走一步,连日来的长跪和少食,脚步却忽地一软,摔倒在地。   果真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这么熬啊,过了几天好日子,居然连这点苦也受不住了……   我恨恨地一咬牙,支着身子爬起来,刚起了一半,骊微微倾身,伸手将我一下拽了起来,有些不耐烦地咬牙道:“下人呢,你的侍女呢,都哪去了?”   他拉的太猛,我微晃了两下,苦笑了笑道:“戴罪之身,不敢服侍。”   骊看了看外面,怒道:“该听的话不听,不该听的他们倒听了个十足十。”   我站稳了身子,道:“大王的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没有人敢不听……”还没有说完,忽然被打横抱了起来。   除了新婚那日,他再没有这样抱过我了。   我有些无措,道:“大王,放下我吧,小妃能走……”   他神色如常,看着前面的路,道:“既然叫我大王,大王想抱你就抱你,容得你来说话么?”   他真的一路抱着我回了寝宫,吓得一屋子偷懒打瞌睡的宫人如同见鬼,一些忙着迎接我,一些忙着扫去他们躲懒的痕迹。慌忙奔走之间,或是两个人撞到一起,或是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骊将我放下,有些生气。宫人一个一个跑到我们面前跪好,骊看着我,又看了看跪了一地的人,怒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王妃的,竟连做太子妃的时候还不如!”   他发起火来真的很吓人,哪怕只是瞪瞪眼睛,一句话也只吓得满地的人瑟瑟发抖。   我道:“大王息怒。”   他看了看我,道:“罢了,你好好休息,本王走了。”   我点点头,行礼道:“大王慢走。”   目送他离开,侍人急忙起来,搀扶我进去,打水沐浴换衣服,伺候万分殷勤惶恐,又问我想吃什么,急急便去准备。饿的过了,我倒也不想吃什么东西,喝了点牛乳便睡了。   这一夜我也睡得迷迷糊糊,连所躺的地方是软是硬都感觉不太出来,恍惚间,还觉得自己是置身石板上。   天明起来,总算好了一些,除了眼睛还有些发青,身子已无大碍。用过朝食梳洗完毕,出了宫门,跟随骊的王驾,到城外迎接长公主、骊的姐姐——察忽尔仪蓝猗。   并不是所有的公主都能够回来奔丧的,但是仪蓝猗可以,因为她是骊的嫡长姐,现在的林胡王后。能让骊亲自出城迎接的,大概也只有她了。虽然公主早已远嫁,我也并没有听说过她多少事情,可是看得出来,在骊的心里,这位长姐的分量是很重的。   这里离林胡来回一般是五日路程,今日就应该到了。果然,刚至隅中时分,便看见一队车架从远处缓缓出现。遥望去人马不多,但个个黑甲精骑,训练有素。   骊坐在马上,有些激动,双腿一夹马腹,纵马行路,亲自迎了上去。   那对人马走到面前,轻装少行,只有一架车、二十余名护卫。暗暗数去,共二十三骑士,一模一样的装束打扮,藏青斗篷,急服劲装,每人胸前各有一面紫铜护心镜,唯镜上所刻之字不同,似是某种排行编号。步伐整齐,队列有致,竟连马的步幅都是差不多的。马车亦是藏青布为覆,四角系着几只小小灰铃以做重坠。行到近处,缓缓停了下来。一只手从帘子里伸了出来,只听得微微铃响,帘布缓缓掀开,从里面站起一个女子。   这就是林胡王后了。   骊开心地笑了,到近前亲自下马,伸手扶姊下车。黑衣骑士也都下马,齐齐单膝跪地,右手抚膺,向义渠新王行礼。骊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仪蓝猗举止从容,也不急命他们起身,只是轻轻用手指抚了抚骊的面颊,上下打量,微含笑容。骊似乎有些热泪盈眶,叙说着什么,仪蓝猗只微微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他手背。两人四手相握,一时静立。   我们这边一干人等一时没有打扰大王姐弟重逢,此时才走到近前,齐齐下马向林胡王后行礼。我也下了马车,骊看了看我,招手示意我起身。我站了起来,缓缓走过去。   此时看去,仪蓝猗一席紫色长袍,梳王后发式,却并未佩戴首饰。凤目含威,长眉入鬓,约莫三十左右年纪。气宇之间从容大气,难掩王族风度。似乎笑得友善,目中又透着敏锐,与骊一模一样的金色眼眸,好像一眼便能看透人心。   她看着你的时候,你是能感觉到她在看你的。不知为何,我一时竟有些难以迈步,一路被她注视着,短短几步竟说不出的不自在。仪蓝猗目中有些严肃神情,但转瞬即逝,换上和善笑容,道:“阿骊,这是你的媳妇么?”语声也极富魅力。   骊点了点头,看了看,拉住了我的手,向我引见。   我恭敬一礼,道:“察忽尔古梅,见过长姐。”   仪蓝猗点点头,道:“都是一家人,你也算我妹妹,又嫁给了阿骊,不必拘礼了。”轻轻一托我手臂,将我扶起。   我应声起身,仪蓝猗不再看我,只是又深深看了一眼骊,轻叹道:“我的弟弟,你都长这么大了,连媳妇都有了。穿上这身衣服,阿姊都差点认不出你了。”   骊鼻子一酸,似乎又要落下泪来,俯首委屈地道:“阿姊……”   仪蓝猗目中也有一丝哀伤,但立即收住,道:“别说了阿骊,我们回家。”一挥手,示意两边侍卫都起来,各自重新上马。   骊望着她身后黑骑精甲的护卫,有些惊奇,又有些感叹地由衷道:“阿姊你这人马,训练的真好。”   仪蓝猗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反身上车,骊上马行于车旁,直到王宫。   正式的丧礼在明日清晨,今日宫中宴请,为长公主接风。姐弟两人多年不见,自有话要说,而我着手准备夜宴事宜。   黄昏时分,中庭摆了宴席,因是丧期不能铺张,略显寡淡了些,好在林胡王后为人低调,又是大王的亲姐姐,也不以为意。东莪公主与小世子泰逢见过了姑母,仪蓝猗抱着泰逢,想起阿济勒,也是黯然。   席间主要是骊与阿姊说话,旁人偶一两句,丧期也不能安排歌舞,显得有些安静。仪蓝猗与骊说些林胡的事情,骊也说了一些义渠近年的变化,说到西陆王和北陆王的时候,略有些不自然。   仪蓝猗没有追问,只忽然看向了我,微笑道:“古梅,听说你是从北陆来的,我也很多年没见过王叔了,不知北陆王近年可还安好,赵国有没有再犯北陆?”   我心有些沉,不知她在试探什么,只道:“是,父亲还好,只是小妃嫁来义渠,也有两年没太见到父亲了。北陆这些年还算太平,赵人无敢来犯。”   仪蓝猗点了点头,又转向骊道:“如今你做了大王,很多事情还要多仰仗西北二位长辈,这次丧礼,为何西陆王与北陆王还没到访?”   骊道:“西路与北陆路途遥远,西陆王大约已在路上,北陆王最近好像不在北陆,派去的人回报,王叔要南下办些事情,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去叫他回来了。不过明日丧礼,二位叔叔怕是赶不及了。”说起父亲的时候,神色平常。   我很久都不知道北陆的消息了,此时在席上听到,心里不知是踏实还是忐忑。不知为何,我不太想见到父亲。   仪蓝猗点了点头,又说起了别的。饭毕,我正欲告退,仪蓝猗忽然道:“古梅,你先别走,陪我四处转转,散散步吧。”   骊看了看我,道:“那你就陪陪阿姊吧,好生安排阿姊住下。”对仪蓝猗道:“阿姊,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好好休息。”告退离席了。   人也都走得三三两两了,我有些不自在地站在那。今日我与仪蓝猗只是初次见面,谈不上什么交情,她就算要说体己话,也可以和其他公主说。留下我,大约是有什么话。   想到此处,我也不再惴惴,是祸躲不过,见招拆招便是。   仪蓝猗走了下来,对我一笑道:“妹妹,走吧。”   我与她缓缓走出了中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处流霞,映的天空金灿灿的。几个侍女跟在后面,而我一直在她身后半步,不似我带着她,倒像是她带着我。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这座王宫,她应该比我更熟悉。我没有说话,只静静地跟着,等着她先开口。   仪蓝猗缓缓地走着,看着天空,似乎陷入种种回忆,良久,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许久没有回义渠,竟连宫里都有些不一样了。不过再怎么变,这晚霞还是一样的好看。”   我笑了笑,道:“长姐说的是。”   她一笑,道:“妹妹,你没有去过林胡吧?”   我点了点头,等着她的下文。   仪蓝猗目中回忆浮动,道:“林胡比我们义渠差得远了,草原与雪山之间,四处大漠风沙。我也是十六岁嫁去林胡的,那时候觉得,那里什么都比不上义渠,连晚霞都难看的很。后来过得久了,倒也慢慢发现它的可爱来。”顿了顿,道:“今天回到这里,竟有种错觉,不知道是归家,还是离家。你知道,父王为何将我嫁到林胡去么?”   我听得心中也是黯然,与她相比,我算是幸运的了。我从义渠的一片大陆嫁到另一片大陆,而她从一国嫁到了另一国,某些关于政治的事情,她承担的比我更多。   我摇摇头,仪蓝猗又望向天边,信步而走,道:“那时你和阿骊都还小,不知道你记不记得,那年我义渠和林胡开战。那一仗打的很辛苦,拖了四五个月,两边都人疲马乏,也没有分出什么太大的胜负,再打下去,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只得暂时罢斗。”   她这么一说我有些印象,因为那一年,父亲也一直在外征战,只是我那时还小,对国事并没有什么概念。   “第二年春天,父王就将我这个嫡长公主嫁到林胡和亲,我第一个丈夫,就是当年的林胡可汗蒙鹰。”   其实我也有些猜到后来的事情了,可以想象,当时的仪蓝猗处境有多艰难。在两国关系岌岌可危之时,出嫁和亲。一旦两国再次开战,公主也会成为首当其冲的牺牲品。可以想象大王屏退左右,与哭泣的与公主在殿内的那场单独谈话。那一刻他必须狠下心肠,他是君,不是父。算如今,这位义渠的公主已经在林胡生活了十五年。十五年,可以使一位娇柔红颜的少女沧桑老去,也可以让许多年少时的天真念想烟消云散。   此时再看仪蓝猗,这些年过去,即使是大漠风沙,烈烈荒烟也没有折去这位王室公主的半分尊严,反而将她磨砺的坚强不摧。   “那时候我也很绝望,迷迷糊糊地,坐在车上,好像晃着晃着就到了林胡。蒙鹰当年已经年近四十,我本应将自己完完整整地交付到他手上,可是看见我的夫君,我一心只盼着他能快些死。”这位公主的传奇故事,在宫廷中也是秘闻,此刻她自己讲给我听,虽然知道不是聊闲天而已,但我也很想听下去。   “可是我还不能轻举妄动,因为我父王也交代了我很多事情,和你一样。”她忽然若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看的我心中一寒。   仪蓝猗暂时停住了口,没有说下去,我只能勉强笑道:“长姐说什么,古梅听不懂。”   她一笑,继续往下说:“因为废长立幼,蒙鹰与其长子蒙赤戮父子不睦的事在林胡不是什么秘闻,几年之后我联合赤戮发动政变,蒙赤戮上位为王,废先王与其兄弟,幽拘于深宫,以慢性□□结果了他们。”她语气无甚起伏,虽然只像在说一件平常的事情,但还是可以从中窥见,那场残酷争斗的一隅。   “蒙鹰死了以后,林胡因着这一场争斗,也陷入多事之秋。父亲派了使臣来要我回去,可是那一刻我忽然决定了。我不要回来,于是依照风俗,我嫁给了我以前的养子赤戮,继续做林胡王后。”   我不由道:“你为何不愿意回来?留在林胡,难道会比回义渠更好吗?”   她看了我一眼,道:“林胡当然没有义渠好,可是在那里,我能拥有无上的自由与权力。”轻挑蛾眉,看向天空,眼中有千军万马:“回义渠,我就只能像个公主一样老去,义渠给不了我的,林胡能够给我。最起码,我还能用我的手握住一些东西,不再是两手空空,任人欺凌。再给我一次选择,我还是会留在那里。”   我望着她那张饱经风霜但依然美丽的连,望着她的神情,细细思量,一时竟百味交集。其实每一个出嫁的公主都是细作,而她是个成功的细作,她得到了家国,也得到了自己。从前,她虽贵为长公主,也只不过是一颗用于和亲的棋子,任人摆布,随波逐流。而如今的她是令人尊敬的林胡王后,拥有无上的权利与尊严,在那片异乡的大漠上,牢牢深深地扎下自己的根基。   她看了看我,忽又轻松地一笑,面上掠过些少女般的神情,喃喃道:“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些。”   不必说,我已明白了,必定是她与赤戮之间,有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事情。赤戮为人虽然狠辣铁腕,但若真是爱对人了,站在同一个阵营里,两人志同道合又年貌相当,也是人生大幸。看着那一对黑甲骑士,便能看见赤戮与仪蓝猗的道。   红云一闪而过,她忽然盯着我,一道目光,仿佛能看到人的心里去。我忽然有些慌乱,生平第一次这般心里没底的慌乱。在仪蓝猗,或者说这个我的前辈面前,总觉得我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仪蓝猗正色道:“我不问你究竟为了什么,如果只是邀宠,就请你多用一分真心;若是还有其他,也请你留一份情。这不光是为他,也是为你自己。”说罢,又一笑道:“你不用陪着我了,自己家里怎么走,我还没有忘干净。”   仪蓝猗走了,一排侍女跟着离开,留下另一排,与我站在原地。我站着久久未动,直到太阳完全下去了,才恍然发觉,明明还是秋阳灼人的九月,手心里,却满满两手的冷汗。    ☆、言笑晏   次日大丧,老巫亲自主持丧礼,送先王与王后的魂灵升天。因为已过了七日,丧礼上的哭声比先前弱了些,但仍弥漫一股哀伤。太阳还没升起,青青的晨雾祭烟中,我看见骊的面庞,看见他疲惫的眼眶。他没有再流泪,他让父母走的很安心。   丧礼完毕之后,仪蓝猗次日也便离开了,毕竟是出嫁的公主,她已经不是义渠的人,不好久留。我与骊出宫相送,一直送到城外。   黑甲骑士已整装待发,只待他们的王后上车,仪蓝猗看了一眼身后的王宫,对骊道:“好了弟弟,别送我了,该回去了。”   骊有些不舍道:“阿姊,你真的不能多住些日子么?”   仪蓝猗一笑,道:“别说孩子话了,阿姊要回去了,以后有机会,你也到林胡来看看我,还有你姐夫。”   在长姐面前,他永远都是个孩子,骊点点头,道:“那你多保重,回去了捎信来。替我问候姐夫,还有外甥们。”   仪蓝猗答应了,看了看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然后向前走去。   登车之前,仪蓝猗动作顿了一顿,看了骊一眼,终究还是叹道:“阿济勒战死,小妹又走得早,父王与母后的儿女,只剩下你跟我了,阿骊。”   骊本来忍住的情绪似乎在这一瞬间要爆发了,他很想像小时候一样扑进阿姊的怀里痛哭一场,但终究也不能了。   仪蓝猗正色道:“若真有一日你需要帮助,尽管来林胡找我,姊姊就算帮不上你太多,七八千精骑还是可以调动的。”   骊目中有些温暖的神色,看了看那一队黑甲骑兵,道:“阿姊的精骑,放眼整个草原,自能以一当十。”   姐弟二人相视一笑,仪蓝猗登车,缓缓远去。   之后的半月,西陆王与北陆王也先后赶来中陆凭吊,并正式拜见新王。   北陆王来的那天,我终日心神不宁。傍晚宫人来传召的时候,我推说身体不适,并未前去赴宴。   后来,据说宫人去回报的时候,大王只冷哼了一声,低低说了一句话:“若是无嫌,何必这样避嫌?”   晚宴开始之后,我终究还是偷偷潜入中宫之侧,观瞧其内情景。我想见到父王,又怕见到父王,所以能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中央歌舞正兴,室内灯火辉煌,骊端坐上首,笑得一脸大方。下面是父王和我的异母兄长,及一些陪宴臣子。   听见父王道:“臣来迟,未能赶上见先王最后一面,今日先请大王恕罪。”说到“未能见大王最后一面时”,竟万分悲伤,几乎落下泪来。似乎走了出来,在中央行一大礼。   骊笑了笑,却未起身,只挥了挥手,道:“叔父说的哪里话,叔父在外为义渠奔忙,也不能未卜先知,父王不会怪罪您的。”   兄长亦从座位上走过来,一同谢过大王,扶父亲回去坐好。   骊举杯笑道:“今日不说这些了,叔父很久不来,妨痛饮一番。不知北陆如今怎样,叔父这次远行,可又与赵国谈成了几笔生意?”   父亲也笑了,一一回答。方才他放低姿态,可是说起政事的时候,却无比严肃,无比威严。两人一派叔慈侄贤的样子,笑容都像是叼在嘴上的,可是眼睛里,谁也没有半分笑意,只一个比一个的寒冷。   两人一问一答,杯来盏去,十分和睦。气氛渐渐好了起来,歌舞声也重新继续。酒过三巡,父亲忽然道:“大王,小女古梅蒙大王垂青,嫁来中陆两年,不知服侍的大王可否满意?老臣甚是思念小女,不知今日为何不见王后?”   骊哈哈一笑,道:“今日本想叫她来与叔父相见的,只是王后身体不适,因此晚间便少出门。叔父想见她,侄儿这就再去叫她来。”   父王道:“既如此,便不打扰王后休息了,大王若是觉得不便,臣便不见王后。总之王后在这里,大王是不会亏待她的。”   骊也笑了起来,还是挥手让人去请我,道:“叔父说的哪里话,父女见见面本是人之常情,本王岂是那么不近人情之辈?王后贤德,甚得人心,叔父肯把这般好女嫁给侄儿,才是侄儿之福。说起来,父王病逝前侄儿曾抓到一个细作,濒死之前还在我宫里放了一把火,多亏王后及时带人扑救,才没酿成大祸。”   父王神色如常,道:“大王谬赞了,阿梅只是尽她的本分而已。只是不知何方细作这般神通广大?”   骊笑容更深,道:“正想请教王叔有何头绪?侄儿笨的很,什么都没审问出来。素闻王叔对付刺客很有手段,想必那刺客要是到了王叔手里,连祖宗八辈都要招出来了。”两人对视片刻,一起哈哈大笑,众人也都陪着笑,只笑得莫名有些发寒。   我不能再听下去了,轻衣便行,在前去叫我那宫人之前赶回到我的寝宫,然后有些惊讶地接到他带来的消息,心情复杂地换上宫装,细细梳妆,前去中宫宴会。   我由中央缓缓走入,目不斜视,先向大王行了一礼。骊在上首点了点头,道:“起来吧,见一见你父王。”   我道:“多谢大王。”起身看向父王,目中掩不住的激动波澜。父亲很高兴,似乎想站起来,但趔趄了一下,幸好王兄及时扶住。   骊哈哈笑道:“叔父老了,酒量竟也退步这般,可是中酒了?”挥手指挥宫人,又对我道:“你扶北陆王下去吧,好生照顾,醒醒酒再休息。”   父王也笑笑,道:“臣告退。”我与王兄随着一同离开。   一行人走了之后,下面众臣不知为何也松了口气,有种祸水东引的快感。今晚他们陪的个心惊肉跳,装的也够累的,关键是,从没人见过这样的大王。   骊远远看着北陆王走出去,也松了下来。酒碗空了,旁边的侍女正欲再为他斟一碗酒,却冷不防忽然被他不耐烦地一甩袖子,挥落酒碗。落在地上,闷闷一声,滚了两滚,噔噔不动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大王是怎么了。   骊自知失态,但看了看下面,也懒得再装下去了,只没什么好脸色地道:“看什么看,北陆王都走了,你们还不散了?”   一声声“臣告退”,大殿之内渐渐走干净了,只剩下收拾东西的宫人。宫人们都离得中间远远的,只去收拾远处的坐席,因为大王还在上首,原地坐着没动。他们不敢看,也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良久,骊终于起身,对一旁侍从道:“去叫老巫来。”   我跟在父王身后,只觉父亲脚步沉稳有力,半点也没有不胜酒力的样子,心下安然。走出一段,已经远离中庭。月华如水,倾斜一地,虫声鸣叫,草叶窸窣。走在廊上,如此良辰,父亲的面色却很沉。良久,低低哼了一声:“黄口小儿!”   我出声唤道:“爹?”   父亲看了看我,面色和缓了些,道:“阿梅,这阵子你怎么样?那小子有没有难为你?”   我道:“女儿没事,出了点小问题,但是都解决了。”   父王满意地点点头,兄长却冷哼一声,插口道:“两年了,递出来的都是些没用的消息,不是睡了那个女人,就是又发了什么脾气。”父王回头看了他一眼,哥哥不甘心地噤声。   父王看了看我,道:“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父王难得对谁表达什么肯定,在父王赞许和哥哥嫉恨的眼光中,我不自在地道:“不敢辜负爹爹厚望。不知爹爹下一步有何打算?”   暗夜中,父王目光中的锋芒一闪而过,未发一言。半晌,微微笑了笑,道:“你暂时不用知道,继续做你的事情就好,新的人我已经安排好,需要的时候,他们会来找你。”   我心中一寒,点头道:“女儿知道了。”   父王看了看远处,道:“好了,以后你不用单独来见我,我也不会单独去找你。”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可也有些失落。   父亲见我沉吟着不走,道:“还有什么想对爹说么?”   我犹豫了一下,道:“爹爹,我见到芮天姬了。”   父王神色微变,我鼓起勇气道:“爹,她说的是真的么?”   父王忽然厉声道:“住口,不该问的事情不要问。”   我慌张道:“爹爹息怒,她……已经死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在父王面上看见惊讶和悲戚,可也只是一瞬。   父王转过身子,久久没有说话。哥哥也不知道芮天姬是谁,但见我触怒了父王,生气地看着我。   良久,父王低叹道:“死就死了吧,这样也好。她有没有伤你?”   我摇头道:“她伤不到女儿。”   说话间,已缓缓走到宫中为父王和兄长准备的住宿之处。父王微微颔首,道:“回去吧。”   我行礼道:“是。”转身回宫,走到拐角的时候,听见爹爹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都过去了啊……”   回到宫里,已是深夜了。在没有消息之前,忽然觉得看身边任何一人都像父亲的细作,我不光监视着骊,父亲也在监视着我呵。不论做什么事情,父亲永远都不会十成地信任,即使是对亲生儿女,也会留一成防备。   我屏退了侍女,独坐妆台卸下首饰,忽见案上静静放着一枚玉色宝珠。   我心中大惊,这绝不是我的东西,走之前也不在。   我一把将玉珠抓起,细细端详。摇曳的灯火下,玉珠在手上,冷冷生温。我如被晴天霹雳击中,浑身僵住,掩住口,呕唾无声。   忽闻一人道:“王妃在看什么如此入神,连本王进来了都不知道?”   我心中一惊,玉珠放进妆匣内,忙擦去面上泪痕,但是这一抹更引起了骊的注意,他快步两走过来,看见我在哭,皱眉道:“你怎么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被他这一问,浑身竟发起抖。骊也有些惊讶,坐了下来,揽住我,声音比刚才放轻了一些,道:“怎么了,阿梅?”瞥了一眼妆匣,但匣内全是首饰,那枚珠子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心口锥扎一般的疼,有一瞬间,我真的很想放声哭一场。片刻,终于平静了些,道:“大王怎么来了?小妃失仪,求大王莫怪。”   骊道:“我……来看看你。阿梅,究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今日北陆王来,他毕竟还是要装装与我和睦的样子,所以到我这里来。大概也是想来看看,我与父王呆了多长时间,有无异动。可意料之外地见我如此,他压下了心思,没有先问北陆王,而是问我怎么了。   我有些无言以对,道:“今日……见到父王,见父亲近年征战,受新伤旧疾之苦,因父女天性,心中难过。”   骊的目光忽然冷下去,微微哼了一声,起身道:“亲爹就是亲爹,真是孝顺女儿。”看了看四下,似乎也没有必要呆在这里了,道:“你早点休息,本王走了。”   也好,今夜我只想一个人呆着,也顾不上说什么挽留的话。恭送了他出去,紧闭门窗,瑟缩进被子里,痛哭失声。    ☆、初扬名   转眼半年过去,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事发生,而骊没有再踏足过我处。我也不再去放羊,日子就这样到了那一年犬戎犯境。前几朝时犬戎在义渠边陲还算踏实,可自从先王去世之后就隐隐有些不服之势,如今愈演愈烈,后竟光明正大地占了大片草原,将那里的子民驱赶出去,反抗的直接屠戮。天高皇帝远,等消息到了中陆的时候,犬戎已经有恃无恐,胆子竟越来越大。   听说骊得知消息时,久久没有说话,咬紧牙关,一掌击碎了案几。最终决定以老巫为军师,亲自领兵出征。这是他当上大王以来的第一次大事,这是一个向臣民证明的时候,他必须去。   宫中都在忙着为此次出征打点行装,军情紧急,骊连宫中送宴都免去了,因此众人也只能在明日大军开拔的时候去远远一送。出征前一日的下午,骊却忽然来了我宫里。   半年未见,他的须髭又浓密了些,面容添了点成熟。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看他了,竟似连个子也高了,忽然站在面前,一时竟有些陌生。   我道:“大王怎么来了?”我本以为明日送行的时候能和他说几句话,难道他今日就来告别么?   他道:“明日出征,你随我行。”声音竟也更低沉了。   我惊讶道:“小妃并没接到通禀。”   他点点头:“我没让人通禀,刚想到的,正好经过这里,就自己来告诉你好了。”   我一时有些愣,他微微皱眉,道:“怎么,王妃怕苦,不愿随本王出征么?”   我摇头道:“当然不是。”   他点了点头,道:“那你好生准备,明日出发。”也没多留,回宫去了。   他走了好久我还在发呆,大王出征,正妃随行本也应当,只是有些突然,我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沉重。这次出征无疑对他极为重要,多想无益,我急忙打点行装,早早就寝。   次日义渠大军开拔,行半月,来到犬戎作乱的地界。看着三军安营扎寨埋锅造饭,骊有些沉重。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阿兄不在了,父王不在了,所有的责任全都交给了他,他现在是大王了,虽有老巫辅佐,可是自己有何本事做在这个位置上?如何继承父王与阿兄遗志?   老巫让骊跟着他去巡一巡营,与将士们说说话,骊视察过士兵,接着又去后勤。这里都是军中的家属,自愿随在军中负责做饭喂马、看管粮草和护理伤员的事,军里征他们来也会给些酬劳。其实这些人大多不为了别的,只是想离自己的亲人近一点。   骊没带随从侍卫,只有我跟着,信步走进后营。但见炊烟四起,井井有条,让人心中也感到一丝温暖。人们见他来了,认识的纷纷行礼,不知识的也急忙跟着叫人。这些人也基本都不是第一次随军出征,只是往常都是皇长子来巡营,今天见到了骊,还有些不习惯。见他初登大位,显得有些稚嫩,可生的俊美,令人心生怜惜,年纪也轻,让她们联想起自己的儿子兄弟,更加心生亲近。   骊摆手道:“大家不必多礼,你们都是为我义渠兵士出力,为国有功,我……”有点说不下去,他不是阿济勒,这些话说的还不自然。   老巫把话接了过去,替他将鼓励的话说完。骊心中有些萧然,似乎是在幻想如果是阿兄在这里,他会如何做事,如何说话?   第一日还算太平,战书已下,斥候回报,四下无甚亦状。犬戎虽挑衅,但行事不算低劣,按草原上的规矩,双方约定时间地点,光明正大地打一场,以胜负论生存。   自开拔以来我便与他同住一帐,行军打仗没有侍人,大王由王后亲自照顾。当晚,我服侍骊就寝用过简单的饭食,见他吃得和平时差不多,心下稍安。   骊看着我,忽然却道:“你怎么吃的那么少?”   我愣了一下,低下头去。出发以来,一路颠沛,虽然我还吃得消,但吃饭委实没什么胃口,也不甚饿,军中饮食又无甚滋味,令人无甚食欲。自古义渠行军打仗,无论是大王亲王还是皇子,从不格外开灶。除了伤员,上到将军下到士兵皆同甘共苦。因与士兵同等,是以骊吃的与普通士兵也无甚区别。   我道:“小妃不饿。”   他叹道:“不饿也要吃些,这一路一声都没吭你也辛苦。王兄说过,行军打仗,就算再没有胃口,也一定要吃下去,只有吃饱才有力气上战场。”   我笑了笑,道:“小妃又不用上战场,不如节省些粮食给大王。”   他也苦笑了一笑,道:“我今日才明白,为什么每次送军宴,王兄都吃好多,因为过了那一顿,不知多久才能再吃美味、痛快喝酒了。”   我道:“大王免了这次的送军宴,可后悔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旁人只说大王是心系大事,其实我知道,他也是不想触及伤心之事。上一次的送军宴,还是一家和乐言笑晏晏,这一次却只剩了他一个人。以前是送王兄,这次是送自己,可是也无人送他了。   我道:“大王贤德,不急一时,等打胜了,庆功宴上说话。”   大战在即,他也知不能太过低迷,调整了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入夜早早睡下,养精蓄锐准备明日的交锋。   这夜,看着骊安稳的睡颜,古梅不由得为明天隐隐担忧。天将明时,大军集结,厉兵秣马,向战场进发。古梅站在外面,只觉脚下土地震动,头上旌旗蔽天,耳中充满兵刃与马蹄的声音,令人心神激荡。骊盔甲整齐,乘黑马行在最前面,渐渐被滚滚蹄尘隐去,目不可见。   兵马并没有全都走干净,这次只去了七成,还有三成驻守军营。留在军营中的人,都肃穆庄严,向天跪拜,祈祷大军凯旋归来。   一直等到黄昏时,传令兵快马先行回报,首战告捷,新王骊一战成名!   军营中四处一片欢呼,而十几里之外的军队中,骊却不是那么安然无恙。想是一回事,看别人打仗是一回事,真正身临其境却是另一回事。今日他听见了震天杀声,看见了尸山血海。他杀了不少人,也看着不少人被杀死。直到此时也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得胜了,还沉浸在战场上回不过魂。他也受了伤,流了些血,可是什么都感觉不出了,既不觉得疼,也不觉得痛,坐在马上,浑身只一阵阵的寒冷。   战场打扫完毕,战死儿郎的遗体都被收了回来,运回军营。骊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死人,早上还在跟他说话的人,现在却冷冰冰的躺在那里,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他也快要受不了了,可老巫让他必须振作精神,必须去慰问军属,至少出面。   骊平定心神,与部下去了军营。虽然死伤并不多,但也是哀哭一片。老巫替烈士祝祷,低低吟唱什么,军属在场的也都慢慢平静下来。   忽听一声哀哭,从另一边的人群聚拢处发出来,骊不由得走了过去。人们纷纷行礼,让开道路。只见中央是一女子,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但是被生活磨得充满风霜。那女子正伏在一具尸身上低低哀哭,骊忽然觉得有些熟悉。那名士兵好像是兵车营的,今日在战场上,为了保护他而牺牲。今天又很多个这样的士兵,可是他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骊很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们的亲人,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咬紧牙关,怕一开口泪就会忍不住落下来。半晌只觉得眼前发黑,连站立都站不稳了。打了胜仗都是如此,若是战败,还要有多少冤魂呢?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每一个义渠男儿的宿命,他的宿命已来到面前,他无法扭转,无法改变。   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迷迷糊糊地,天已经黑了。王妃见大王如此被人架回来,大惊失色,可是见他并没受什么大伤,只是精神受到巨大打击的样子,也低低一叹,让士兵们回去休息疗伤。扶骊坐下,打了热水,将面巾浸进盆中,忍着烫绞干了,脱下骊的铠甲,轻轻为他擦去手上脸上的血污,将他被汗水湿透的头发一缕缕分开。带着温热的面巾随着她的手,一点一点,污垢尽除。   骊双眼也空洞洞的,看见古梅,恢复些神智,呆呆道:“他们都死了,将士们,为了保护我……”   古梅倒是异常冷静,淡淡道:“打仗总要有人牺牲,他们是义渠的儿郎,为大王而死,死得其所。”   骊嘴唇颤抖,道:“你没看见,他们都有家人,有父母妻儿……”   古梅还是平平静静地道:“男儿以战死为傲,亲故,当与有荣焉。”   骊双目通红,忽然抓住了古梅的手腕,道:“阿梅,难道你真的没有半点心肝?”   古梅低头道:“大王节哀……战场之上,您最好也别有太多心肝。”说完也不再多留,她知道骊此时不会再想看见她。端起水盆走了出去,与军医一起,帮忙照顾伤员。    ☆、幽咽夜   夜深了,这漫长的一日,终于过去。   军营进入休眠。白天的时候,这里充斥了各种声音,可是到了晚上,数千人马都静了下来,静的只能听见风声,和风中偶尔传来的马匹响鼻。站在行营之间,此刻还可以听见值夜士兵敲击金柝的声音,可以看到营中的万点军火。那别样的繁华,能够让最璀璨的星空都黯然失色。   长风朗朗飒飒,一鼓作气,从雁山之北袭来。那风中带着草场、沙土和战马的气味,在那下面,还隐隐氤氲着一线微酸微腥。那是鲜血的味道,来自敌虏,也来自帐中这些负羽从军的大好儿郎。大战过后,战士和敌人的尸体被分开移走,他们的鲜血却早已混流,一同深深渗入战场的沙土和草根下,在某一个风起的日子,再被裹挟着送回数百里外的义渠城头。如果那风再积存得厚些,能够吹过西陆,吹过北陆,吹进义渠中原,这些埋骨塞外的将士或者就可以回家看一眼。看看他们苍颜白发的高堂,娇娆新婚的妻子,牙牙学语的娇儿。   怎会没有心肝呢?可此时此刻,我不能安慰他,他必须狠下心肠。这对他或许残忍,或许不平,可这一生,他还有很多仗要打,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孑立良久,我望了望骊所在的营帐。今日累极了,他应该睡下了吧?   罢了,该来的总要来的。我低低轻叹,终于迈步回去。   帐子里熄了灯,他果然已经睡了。送进来的食物没有动,想必很长一段日子他都没什么胃口了。我轻轻走过去,在榻前站立。   他果真睡着了,只是眉头深索,睡的很不踏实。额角上渗出了汗,大约是伤口在痛。受伤总是这样的,开始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等包扎上了才开始发疼。我看着他身上的绷带,竟隐隐的揪心。他年轻的身体,正在发烫渗血。从今日开始,伤痕会一道一道加诸于他,直到刻满全身。终有一日他会强大起来,那些伤口都会成为他的荣耀。但在那之前,有没有人可以一直陪伴他,收拾残勇,将一日日再接着应对下去?   他翻了个身子,低低喘息。我抿住嘴唇,用手帕沾了些冷水,坐在旁边,轻轻拭去他额角上的汗,好像这一生都没有此刻这般放得不能再轻。我好怕惊扰了他来之不易的安眠,他需要休息,睡着了就不会再疼,也不会再锥心。   良久,我在他身边躺了下来,面朝向外,和衣而眠。   夜凉如水,中夜之时,忽闻身后有人低低喘息。那声音似压抑着极大的痛苦和恐惧,我睡的本就不熟,猛地反身惊坐而起,见骊面上已有泪痕,被梦魇住了的样子,急忙轻声唤道:“大王,大王醒醒。”   他眼珠动了动,可是没有醒过来。我跪在旁边拉起他的手,轻轻抚摸数下。片刻,骊终于低喘一声,睁开了眼睛。   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周身何地,似乎方才身处的炼狱一下子消失了。也许是梦境太真实,反而分不清现实与梦。   我握紧了他的手,道:“陛下,您别怕。”   他空洞洞地转过眼来,看见我,忽然哭了出来,紧紧抱住了我。一切都太突然,我一时手足无措,只能也抱住他,道:“没事了骊哥哥,都过去了……”   肩头的人呜咽道:“都是死人,阿梅,到处都是,我一闭上眼就看到他们。”   心中被针扎了一下的痛,若不是在梦中,他绝不会允许自己流泪。他压抑了很久,别人只看见他在战场上的胜利,却没人看见他在战场下的狼狈。没人知道他此刻在噩梦中颤抖,在暗夜中痛哭失声。   我想直起身子与他说话,刚动了一下,他却抱得更紧,颤声道:“你别走阿梅,别走……”隔着衣服也能感到从他心里发出来的恐惧,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只有实实在在地抱住一个人,才能确定自己还活着。   我们都会死的,可是在那之前,不也要先活着吗?   我抱紧了他,抚着他的后背,却什么也没有说。这个时候,语言太过苍白,也太过多余。他哭着说着,他说的很纷乱,尸山血海生进死出,如幽冥大海,黑沉沉地包围。茫茫大海中,只能抱住身边的人,做一叶扁舟,苟延残喘,又相扶相携。   良久良久,他终于慢慢平息下来,我放开了手,缓缓扶他重新躺下,又拿起手绢,替他擦了擦汗。   骊忽然道:“方才在梦中,四处都着着火,浑身都被火烧着疼,可是忽然就凉快了。阿梅,刚才是你在给我擦汗么?我感觉到的,可你为什么停了?”   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猝不及防地被戳中了,我强忍眼中泪意,柔声道:“陛下睡吧,小妃就在这,陛下别害怕。”握住了他的手,贴在面颊上,道:“陛下若是再做恶梦,就握紧阿梅,阿梅会到梦中救你的。”   他憔悴地一笑,闭上眼睛道:“你怎么救我……”太累了,精疲力竭地沉沉睡去,睡得像个孩子。   这一次,再也忍受不住,汹涌的泪夺眶而出。急忙掩住口,却终放肆了自己,任性地任它横流。能这么痛快的哭一场也是奢侈,你我原本都想错了,一直在为明日做着打算,而委屈着今日。   明日水火滔天也好,兵临城下也好,今日就任性一回吧。   今日,就让我陪在你身边,等末日到来。    ☆、生死间   骊视角:   天明我醒来时,枕边已没了人。我坐起身子,看见古梅捧着水盆走进来。她见我醒了,走过来,一如往常服侍我洗脸,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忽然有些尴尬,昨晚的样子都被她看在眼里,她越是绝口不提,我越是心照不宣。   我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个,昨晚……”   她笑了一笑,抬起头看我:“陛下说什么?”   我干咳一声,道:“没什么。”   她一边拧着面巾,一边道:“陛下今日要做什么?”   我道:“我已下令停战三日,给他们投降。”三日后若再不来降,也只能下手无情了。   她点了点头,似乎很赞同的样子。这些年,我越发看不透她了,有时候觉得,她还是那个连马都不会骑,跟在身后叫我骊哥哥的小丫头。有时候觉得她深不可测,偏又找不出哪里不对劲。   昨日一战打的艰苦,犬戎受到重创,短时间无法集结了。无论如何,这三日总算能让我的士兵暂时休养生息。   我道:“今日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将士们吧。”   她还是很顺从地点头:“好。”   梅视角:   用过早饭,我跟着骊走出营帐,去看望受伤的士兵。他的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熬过了昨晚,似乎浴火重生一般。士兵们见他来了都很高兴,我远远看见连站在远处的老巫眼中都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战死的人员,消耗的马匹都已清点好了,骊过目一看,还是有些沉默。在军营转了半日,到了午饭时间,他没吃多少东西,一个人起身离开了。   我也跟了出去,他知道我在身后,却也没有阻拦。一前一后,他一直走出了大营,在一片小林地外站定。   我走到他身边,道:“陛下?”   他看了看我,道:“没事,我只是想出来走走。”看着远处天地,若有所思。   这片地带不全是开阔草原,除了沙丘,还有树林,小山。秋叶已黄,我看着眼前风景,一时也有些发呆。   骊道:“你也觉得这里很安静是么?”如果不打仗,这里也算赏心悦目了。   我不由道:“这里……和北陆有些像。”   他挑眉,“哦?”了一声,道:“北陆也有这般静谧之地么?”   我点了点头,他道:“好像从没听你说起过小时候的事情。”   我一怔,道:“陛下想听?”   他一笑道:“只是好奇。”   我低下头道:“无甚新奇趣事,不值入陛下的耳。”   他佯怒看着我,道:“别的没学会,这些推三阻四打秋风的话倒说的很利索呀,阿梅。”   我抬起头,刚想解释,看见他眸子里并无怒气,心中释然,笑着没有说话。   他转过目光,道:“不说就不说,总有一日本王会知道。”   我微笑道:“小妃从头到脚都是陛下的人,陛下想知道什么,当然没有不知道的。”   他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我一时有些眼花,继而发现那眼花不是来自内心,而是真的被某种锐利事物所晃。那是种很熟悉的寒光,我看见他身后,大惊道:“大王小心……”   骊视角: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古梅却迅疾抬手,向我身后伸去。她的手捂在我背后心脏的位置,我听见一声闷响——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碎裂时发出的声响。时间仿佛变慢了,瞳孔在收缩,箭已刺破我的衣服,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箭尖带来的坚硬抵压之感,和那上面传来的一阵冰冷。   她浑身因巨大的痛苦而颤抖了一下,拉着我就地滚倒。顷刻之间,已在生死中央走了几个来回。嗖嗖破空声响,许多支羽箭从上面飞过,十来个犬戎打扮的人从林间跳了出来。   她收势不及,与我滚散了,摔在两丈之外的地方。此时我才看清,她右手已经被一支箭射穿了,手心里露出染血的箭尖。背后右肩上也中了一箭,只是伤的不深,刚才滚地时压掉了。她咬紧了牙提起左手,我看出她要干什么了,一声“别!”还没出口,她已狠狠地将手上的箭拔了出去!   我一时看傻了,惊吓一个接着一个,刺客已到身前。我手忙脚乱地拔出剑,左支右挡,起身迎敌。   忽闻号角声响,我回头,看见是古梅发出了信号,心中一喜。犬戎刺客互相望了一眼,却也并不逃跑,似乎要在救兵赶到之前拼着与我同归于尽。   这几个人我一时还应付得来,可忽见一人跑到那边向地上的古梅一刀砍去。她抬起号角一挡,那牛角登时碎裂。   我腾不出手,一时情急,只能将手里的剑用力掷出。那人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前冒出来的剑尖,直直倒地。围攻我的人方才还有些忌惮,此时见我没了兵刃,更加抓住这个天赐良机,大胆袭来。   忽听古梅一声轻呼,我抬手,青铜剑准确无误地飞进手里,在空中带出一溜血珠。我挥手一箭,离我最近的一人被割断了喉咙,气绝身亡。   远远马蹄声传来,是我的人!我精神一振,挥剑又杀死了两名刺客。义渠良马,片刻已跑到眼前,刺客自知大势已去,竟欲自尽。我闪电般制服了一个举剑自戕的刺客,对士兵高声道:“抓活的,一个也别跑了!”   除了被我杀了的和自杀没有拦住的,最后一共抓住三人。我绕过满地死尸,急急跑过去看古梅,将她身子扶住,却发现她的脸已经苍白如纸,左手里还攥着断箭,右边白皙的小臂已被血缕染遍,手上一个血窟窿,流出的血却有些发黑。   我心中大骇,道:“阿梅,阿梅!”她嘴唇都白了,但所幸还能睁开眼睛,神志还清醒。我抱起她,急急道:“你撑着点!”一跃上马,将她横抱马前,飞奔回营。   马上颠簸,她眉头锁的更深了,豆大的汗珠从面上落下来,却还是一声也没吭。到了营地,我急忙跳下马,抱着她在营帐之间疯狂地跑:“老巫,老巫!”   士兵们都走了出来,见我怀抱着面白如纸的古梅,均目露惊讶。人越聚越多,我急道:“老巫呢,谁看见老巫在哪?”   一时七八个人抬手指示,却指向四五个地方,我心中一急,道:“都去找老巫,让他赶快到我帐里去,快!”   士兵们纷纷跑开,奔走相告,我抱着古梅回了我们的营帐,踢开帘子进去,急忙将她放在榻上,道:“老巫很快就来了阿梅,你别害怕。”   她发白的嘴唇抖了抖,费力地挤出一丝苦笑,道:“要被你颠死了……”微微闭上眼睛。   我急道:“你别闭眼啊!”虽然她伤的不是要害,我也知道她应该不会死,但是不知为什么就是心惊肉跳。   一阵蹬蹬脚步,人还没有进来,只听一个大嗓门高声呼道:“大王,大王你怎样了!”是虎威,他昨天也受伤了,一直在营房躺着,可能是听到动静才跑过来的。   榻上的古梅被他一吵,倒是睁开了眼睛,复又闭上,头疼地皱起眉。虎威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大王……”看见我没事,终于放了心,道:“阿骊,到底怎么了?吓死我了!刚才东一嘴西一嘴的我也没听清楚,到处都在说什么受伤了,小王妃抱着你回来……”   是人家说反了还是他听反了?我一时头大,道:“我没事,你快去帮我找老巫来。”话音未落,外面有人喊道:“大王,老巫来了!”   老巫走了进来,见此情景面色也是一沉,道:“怎么了大王?”   我道:“刚才来了刺客,阿梅受伤了。”   老巫俯身看了一下她手上的箭伤,阿梅的目光似乎有些抗拒。我知道,因为那次老巫试探她的事情,她一直对老巫心有芥蒂,不过此时治病救人的事全军上下只有老巫本事最大了,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不过想到这里,话说回来,我想起那次老巫用火钳试探她时她的反应,再联想到今天她一系列的动作行为,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老巫凝神查看半晌,回说箭上有些毒,但是毒性不是很剧烈,只要不是伤在五脏就无大碍,配些解毒的药喝了就好。只是掌内中指和四指的手骨断了,这只手可能不能恢复原状了。   古梅似乎心里也有数,但是真的听到老巫说出手无法复原,虽然意料之中,目中也露出悲哀。我听见她性命无碍,终于松了口气,其它的事情暂时没空去想了,我要去好好审审那几个刺客。   想起那些刺客,心中还是不由得火起,恨不得立刻将他们用马蹄踏成齑粉肉酱。可能是见我脸色不太好看,虎威道:“阿骊,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道:“阿梅,你好生休养,听老巫的话……我去审审那几个刺客。”对虎威道:“都跟我出去,别在这添乱。”命令士兵去军属中叫几个女子来好照顾古梅,带着几人走出了营帐。   梅视角:   骊走了,一时帐内只剩下我与老巫二人。时间过去那么久了,看到这个阴阳神叨的老头子我还是浑身不自在。特别是此时只有我们两人单独相处,被他浑浊中带着尖锐的目光看一眼,就像是被毒蛇爬在身上一样,冰凉滑腻,让人后脊发凉。   人都走光了,良久,老巫道:“伸手。”声音还是那么嘶哑难听,让人头皮发麻。我下意识地把手一缩,警惕地看着他。   老巫冷冷一笑,道:“你若是不要我治,死了倒好。”   我迟疑一下,终于还是把手伸了出去,放平在案上。   他还是那个阴沉沉表情,半截身子埋在黄土里的样子。用干枯如柴的手指在我手上按压,下手十分没有轻重,不知道给别人医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本来毒性使伤口麻木,我的手已不大痛了,可他一上手我真真切切感到锥心的疼,疼得眼泪都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恨恨看着老巫,却只能咬紧牙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巫一张老脸似笑非笑,道:“王妃好能忍疼。” 忽然不知道从那哪里出一个小小的刀,还有几样我说不出来的奇怪东西。如果是治疗工具的话,看着那些骇人的形状,和上面凝固成暗红的颜色,我心中不由得一哆嗦……   骊视角:   走出营帐,虎威道:“阿骊,今天到底出什么事了,小王妃怎么伤成那样?”   现在没空跟他说话,我直奔关押犬戎刺客的地方去。我脚下生风,虎威小跑着跟上,道:“你去哪阿骊?”   我道:“去审刺客,你别跟着了。”   虎威有些不甘心,并没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我的营帐,又看了看我,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停下步伐,道:“你到底要说什么?”此刻我真的没有什么耐心。   虎威吞吞吐吐道:“阿骊……算了,没事。”   我盯着他:“真没事?”   虎威目光闪烁,遮遮掩掩道:“我就是想问问你刚才怎么了……你去看刺客吧。”竟逃也似的走了。   我继续往战俘营走去,找到刚才去营救那一队士兵带路,到了关着刺客的地方。方才还视死如归的刺客,此刻已经像三只待宰的瘟羊一样被扔在地上,捆了个结结实实,丝毫动弹不得,连嘴都绑住了。看见我进来,均目露恨意。这般尊严扫地,对他们来说比死更难受。   我抽出刀,迅疾一刀割断了一个刺客口中的布,在他脸上带出一道血痕。那人也吓了一跳,但是目无惧意,甚至连眼都没眨一下。我心中来气,喝道:“说,是犬戎王派你们来行刺的对么!”   那人狠狠吐出一口带着血的口水,大声骂出一大串呜噜哇啦的怪话。一句也没听懂,大约也不是什么好话。   第二个、第三个都是如此,费尽了劲也无法交流。转眼磨去了大半日,我心浮气躁,再无耐心。反正他们究竟招不招供其实也不紧要了,跟他们较劲也是徒然浪费时间。我已经给了犬戎机会,居然不来投降,却来偷袭。想到这里,我那股怒火又上来,起身走了出去。   侍卫追了出来,询问道:“大王,这几个刺客怎么处置?”   我冷冷道:“杀了。”这是他们自找的,怪不得我。   侍卫得了指令,眼里也露出恨恨神情,道:“是!”   我看了看他,良久,终于叹道:“这些人也算有些骨气,别零碎羞辱了。让受伤的兄弟好好养伤,今日你们救驾有功,到管事那领赏赐吧。”迈步回去。   回去路上,已是黄昏。军营中炊烟四起,并没有因为今天的事造成太大混乱。这帮刺客长途跋涉来到这里藏身树林,大约是想等天黑了找机会潜入军营。万一让他们进了军营,几千人里找十几个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别说行刺,就是制造混乱,放个火烧粮草都够我对付一阵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有些后怕。今日我信步出营不是计划之中的,他们若是耐下性子,可能也不至于丧命,只毁在沉不住气。可今日情形也着实危险,他们也差一点就得手了,双方的生生死死,都只在顷刻之间被定夺。   我遥遥望了犬戎的方向一眼,又看了看那个树林。哼,三日还嫌命长是么?这次不把这些贼孙子赶尽杀绝,我就算辜负了察忽尔氏的代代祖先。   我摇了摇头,继续回去,士兵们此时都在吃饭,都起身行礼招呼。我示意他们好生吃东西,看着他们,心念一转,去了虎威的营帐。    ☆、静室言   虎威的军级已经不低,又受了伤,住的是四人一间的小帐。我走进去,只见其他三个人都不在,他正一个人坐在那里放口大啖,一点也不像受了伤的样子。不管吃的是羊腿还是没有滋味的面饼,到他嘴里都一样,牛嚼狼吞不分区别。居然还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一囊酒,正就着酒吃稞饼,有滋有味的。   见我进来,他慌张地“啊”了一声,急忙做贼心虚地把酒往榻里藏。似乎差点一口噎住,一边忙着顺气,一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道:“阿骊你来了啊……”   我心中暗笑,表面上却板着脸,一步步走过去,像踩在他心上。虎威一步步后退,退无可退时,心虚地道:“阿骊……”   还是这个怂样。我坐了下来,淡淡道:“虎威将军滋润的很啊,连我这个大王都没酒喝,你在军中私自饮酒,该当何罪?”   虎威也坐下来,讨好地将革囊伸给我,道:“嘿嘿,阿骊,你也喝啊。”   我看了看他,终于还是一笑,接过革囊干了一口,道:“你哪来的?”   他搓手憨笑道:“出发之前我自己带的,嘿嘿……”   怪不得,我已喝出来,是虎威他娘的手艺。和宫中的酒不一样,有种淳朴而亲切的感觉。   我又喝了一口,没说话。虎威有些不安,道:“阿骊,那些刺客,你审完了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挥手道:“提起我就心烦,听了半日叽里呱啦的鸟话,什么也没问出来。”   虎威神色恹恹,没有说话。我忽然一清嗓子,正色道:“你站好了。”   虎威吓了一跳:“什么?”   我盯着他,道:“刺客是审完了,现在轮到你了!赶紧站好,本王要审你。”   虎威咧着大嘴,一脸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我继续冷哼道:“到今天我才知道,你原来瞒了我那么大的事啊。虎威,你怎么也骗我?”   虎威着急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出来:“阿骊,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我,我去找老巫说过,让他帮你提防小王妃。我到现在都跟做梦一样,谁知道她有那么大的能耐,那样一个小姑娘居然能活活杀死两只狼……”   我脱口道:“什么!”   虎威又吓了一跳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从小到大,这招对虎威屡试不爽,什么事情轻轻一诈就诈出来了。可我顾不上笑话他实心眼,古梅她……杀了两只狼?   记忆忽然回到那年从西陆回来的途中,我遇到了狰,而他们遇到了狼。虎威有几斤几两我清楚,虽然当时也奇怪,但是生死关头爆发出比平时大许多倍的能耐,危机事后又恍恍惚惚也是人之常情。现在想起来,怪不得我回去看见他们的时候,虎威是那样一种表情……   一定有很多事情瞒着我!   我盯着虎威,道:“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最好老老实实全说出来。”   虎威诺诺点头,进入回忆,连表情都回到了那天晚上的惊恐情状,仿佛那一晚看到的一切可怕事情就在眼前。他口才并不好,又惊恐,说了老半天才进入正题,绞尽脑汁把那一晚的事情原原本本给我听。我一句句听下去,在他笨嘴拙舌的描述中还原出经过,越听越暗暗心惊……   老巫视角:   工具拿出来的时候,饶是她心性坚毅,面上也变了颜色。毕竟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或许不怕死,但是一定怕痛的。   看着她面上表情,我露出森森白牙,笑道:“你最好别去想,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的。”我知道自己这张老脸即使是笑也很难看,可是此时我真的挺想吓她一吓。这小丫头的脾气,倒是和我那婆姨年轻时有些像,只可惜她走得早。   她果然被激怒了,眼里还含着眼泪,脱口道:“你……”   这一怒之间,我已手起刀落,将伤处腐坏发黑的几丝皮肉轻巧地削了下来,推拿几下,伤口流出的血终于由黑转红。   麻木逐渐消失,应该开始感觉到疼了,她喘着气看着我,还是一脸恨不得将我剥皮拆骨的表情。   我淡定地收起东西,道:“烂肉若不割掉,以后难看的,就不光是你这只手了。你是要手,还是要命?”   她咬牙道:“老东西,等我缓过这口气……”   我心里想笑,许久没跟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斗气了,居然也别有乐趣。我早看出她身怀武功,平时不可一世,此时受了伤,浑身的能耐使不出来,落在我这个老东西手里,又不甘又害怕的样子,倒是比以前可爱许多。   我道:“王妃请务必好好将养,老巫等着王妃处置。”出去备药,心情倒是许多年都没有过的莫名愉悦。   黄昏时我将药送进去,她的手已经由妇人帮着包扎好了。此时一个人躺在那,像是被关进笼里的小鹰,可怜兮兮的。   我走过去,见她没有睡着,道:“起来喝药吧丫头。”   她看了我一眼,费力地坐起来,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接过了药碗。那药味道不太好闻,颜色也不太好看,微微泛绿,容易使人联想起一些令人恶心的东西。   她闻到了药味,迟疑了一下,满脸的不放心,看了看我,道:“老东西,你这药,管用么?”说话声音轻飘飘的,还是没什么力气。   我睁大眼睛道:“我老巫配的药,哪有不管用的?”复又阴阴一笑,道:“王妃殿下,您中毒好像也好几个时辰了?”   她愣了一愣,缓缓地点了点头,疑惑地看着我,不知道我什么意思。   我负手而立,道:“其实不喝药也不至于死,只不过就是落下些小毛病,顶多以后阴天下雨五脏疼痛,口眼歪斜什么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身后一阵“咕咚咕咚”,我转过身时,她已经将那碗药一口气喝完了。这碗药异常的腥苦,她性子又要强,因为我在,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但终究压不住从喉咙里反上来的那股恶心,弯下身子一阵咳嗽,连胆汁子都要吐出来了。   我笑了,拿着碗出去,道:“为了彻底拔毒,这苦药王妃最好再多喝两天……”   骊视角:   回去的一路上,我心情还是不能平静。看在虎威那小子身上有伤的份上,他的账我回头再算,现在,我要亲口问一问她。就算不为着什么,光是身负武功又故意隐藏身手这一点就需要一个解释。   进去的时候遇见老巫从帐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个空了的药碗。我忽然想起,老巫早就知道古梅的秘密,他二人独处,定也是一场暗流涌动的交锋。可是不知为什么,此时老巫看起来心情却似乎不错。   我看见老巫,急忙上前问道:“老巫,她怎么样了?”   老巫道:“没事了。”   我道:“伤口都处理好了么?”   老巫有些惊讶:“都?她只有手上受了伤啊。”   我心中了然,也不再多问,送走老巫,回到帐外,迟疑了一下,揭开帘子进去。   她还伏在床边,见我进来了,道:“陛下回来了?”虽然说话还有些虚弱,但是脸色已经比我走的时候好了很多,恢复了些血色,不那么苍白了。   我缓缓地走了过去,重新打量起她来。人还是那个人,娇小的身子安安静静地卧在那里,从头到脚,没有丝毫起眼。   见我半晌没有说话,她轻声道:“陛下?”   我冷冷一笑,道:“阿梅,你好得很啊。”   她有些惊讶,道:“陛下说什么,阿梅不懂。”   我居高临下地站着,仰天叹道:“本王竟从来不知道,我的身边有这么一位大高手。呵呵,其实我早就该猜到了。你身上的肌理,是练过武的人才有的。”忽然俯下身,狠狠从她那只没受伤的肩一路往下捏了捏,她闪躲着,但是没有用。   我点头道:“关节筋骨果然也是打开的……不管是不是踩在地毯上,你走路从来没声音。死人身上穿透的剑不是说拔就能拔的,你受了伤,还能□□扔给我……”   句句打在心上,她像是被我说中了心事,回避目光,一言不发。   “若不是今日的事,我还要一直蒙在鼓里。若是真动起手来,恐怕连虎威都不是你的对手,你甚至不在本王之下。”   她凄然一笑,道:“陛下抬举小妃了。”倒也并不遮掩了,这句话,等于大方承认了我说的。虽然嘴上谦虚,但那苦笑中,竟透着一丝隐隐的骄傲。   我冷笑道:“抬举从何说来?你本就担当得起。常人挡箭都是以身作盾,你第一反应竟是抬手去接,后来才硬生生变了方向吧?”许多男人都做不到,她中箭之后居然那么果断的自己把箭□□,果真是对别人狠的人对自己更狠。   她摇头道:“小妃没陛下说得那么厉害,当时来得太快,小妃已接不住了。”   我忽然俯下目光,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她淡淡一笑,道:“阿梅就是阿梅。阿梅此手已废,再无法兴风作浪。要杀要剐,只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   我哈哈一笑,俯身盯着她,忽然抬起手,缓缓而轻挑地抚摸着她的脸,道:“剐你嫌无肉,杀你嫌少血。但此时正是战中,祭旗坡上,本王倒不介意多你一个。”   她目中露出反抗的神情来,咬着嘴唇,忽然下榻端端跪倒,不徐不疾道:“陛下容禀,小妃长到这么大,炎凉、冷眼、憎会、爱别,种种苦病之事皆已历遍。为不受欺凌,只能强大自己。不幸又多读过两本陋书,练过几日粗武,生就些机巧心思,一身轻皮包着几根反骨,膏火自煎为人所用身不从已,唯挂念母亲生养之恩不敢自专。此时华衣美服,锦衣玉食只当成意外;他日坟堆乱葬,利刃加身才视作本分。故此,小妃心无所惧。若能以身祭旗,令大王所向披靡,更是小妃莫大福分,死得其所。”虽低着头,却句句坚定,不卑不亢,听得我哑口无言。跪在地下的是她,那视死如归的气度,反倒让我觉得自己竟渺小了。   我气极反笑,没有说话。她等了许久,没见我的回应,也有些奇怪地抬起头。   我看了看,忽然一手将她拎起来,将她身子反扣过去按在榻上,掀开了肩头衣服。   她陡然失色,又使不出力气,更加万万想不到我此时会做出这个奇而大怪的举动,又惊又羞,想挺起身子,却已被我一手牢牢按住。   她慌乱道:“陛下要干什么,这是军中。”   我轻笑道:“你想什么呢。”指尖沿着她晶莹的肩膀一直往下,直到肩胛。被我手上的茧子摩擦着,她的肌肤不由得起了阵阵战栗。   我收起亵狭神色,轻轻叹了一声,拿了一旁药膏,轻轻涂在她的伤口上。肩上这一箭虽然不深,但赫赫伤痕突兀地出现在光洁的肩膀上,令人无法不心生怜惜,何况这一箭是为我挨的。此情此景,没有哪个男人心里会不动容吧?   我涂的很慢,一边涂药一边松开了按着她的那只手,在我蘸药的档口,她起了身子,慌忙地想把衣服披上,却被我喝止,不敢动了。我心中暗笑,果然即使再厉害的女人,在衣不蔽体的时候都什么本事也没有了。   她背对着我僵僵地半跪榻上,我将剩下的药擦完,用布裹好,把她的衣服重新拉到肩上。她立刻自行结衣束带,可惜只剩一只手能动,很是窘迫。   我淡淡一笑,道:“老巫都是几十岁的老头子了,性命要紧,你让他看看伤又能怎样。”老巫说她只有手受伤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她一定隐瞒了伤情。   她背着身子,道:“我才不要他那只鸡爪子来上药。”她很少怕过谁,说这话的时候虽然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但那面色一定好看的很。   我心中暗笑,忽然将她拉转过来,盯着她,道:“身上还有伤么?”这两处是我看到的,依她的脾气,搞不好身上还有些大磕小碰没有交代。   她慌张地摇头,道:“没有了。”   受了伤的时候她真的莫名可爱,我起了玩乐心情,笑着微微眯眼,又靠近了些,道:“没有了?”   她忙不迭地点头,我扬眉道:“再不说实话,本王亲自剥光你检查。这是军中,现在天还没黑,你可想好了,阿梅。”   她的脸都红到脖子了,摇头道:“真的没有了。”居然有些委屈。从前她对我一向恭恭敬敬有理有度,做足了一个王妃的样子,从无这般小女儿情态。   看这个样子,真的没有别的伤了。我一笑,不再逗她,松开了手,容她整理好衣服。   半晌,我幽幽道:“以你的聪明,既然明知有此下场,为何还要来涉险赌命?阿梅,你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罢了,我今日本也不是想来把她怎样的。她偷眼瞧了我一眼,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面上的红云还没消退,只抿着嘴唇,用一只手笨拙地系上衣带。她的头发此刻也是散着的,很久没见过她散发的样子了。她的头发不似我们胡人卷曲,是如绢一样乌黑而直软的,应该是来自她的母亲。乌发随着动作柔柔地缠绕上她的玉臂皓腕,黑着愈黑,白者愈白,竟说不出的妩媚娇娆,说不出的惹人怜惜。我有些出神,不由得伸手,搭住了她的臂。她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我也反应自己此举实在太莫名其妙,淡淡一笑,将她揽在了怀里。   她的心跳的很厉害,我轻轻一叹,道:“本王赏罚分明,今日你救了我,我怎能拿你去祭旗……从前的事就过去了,以后你只要好生当你的王妃,不要再搅和别的事情,本王保你的平安。”有些话,我却只能说到这里。至于其他,就要看天意了。   营帐外还是喧嚣未平,一帐之内,竟成了个安静的小天地,静的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心跳。古梅伏在骊怀里,听着他沉沉的心跳与匀净的呼吸丝丝合扣,绵绵不断,于耳畔起落,自己的心跳也渐渐寂静了下来。静到极处,欢喜随之而生。爱到极处,反而无话可讲。这对少年夫妻,在这小小天地之中静静依偎,直至漫天流霞辉映。    ☆、赵处女   良久,忽然又听见账外蹬蹬脚步。能如此煞风景的只有虎威了,我微微皱了皱眉,不知道他又来干什么。阿梅只是静静地伏在我怀里,没有动。我也没有动——我不忍心动。   虎威进来时,正一头撞上这个尴尬场面,那表情,三分惊讶两份害怕,还有五分像是活见了鬼,哆哆嗦嗦指着我,道:“阿骊你,她她她……”   我道:“你来干什么?”   虎威道:“我忘了告诉你,别说是我说的……”声音越说越低。   我心中暗暗好笑,拼命忍住。阿梅就算再不舍,此刻也不能不离开我了,忽然笑了笑,对虎威道:“原来是你说的?”   虎威大叫一声跑了,我和阿梅对视一眼,均愣了愣,复又笑了。我重新将她揽进怀里,享受这平静美好的一刻   她轻笑道:“我有那么可怕么?”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虎威是怕上你了,他怕等你伤好了找他报复。”   阿梅叹道:“话说回来,虎威对你还真是够义气。当初他宁可死,也不肯答应隐瞒你……”   又是无话,好像只要这样静静地待在一起就是很幸福的事情。   良久,我忽然想起什么,道:“阿梅,你这一身本事是谁教你的?”   她摇了摇头道:“没有人教我。”   她并不像在说谎,我更加好奇了,道:“哦?那你是怎么学会的?”   她目中露出些笑意,笑容里有温暖的神色,道:“骊哥哥想知道?”   我大感有趣,点了点头。她却拿捏起来,目光飘远,娇憨笑道:“那说来话很长,你求求我,我就讲给你听。”   我笑了,道:“骊哥哥求粥儿,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吧。”   她点点头,收起笑容,认真道:“这却要从我娘说起。”神色微微黯了一下,我插口道:“难道你娘也像你这么厉害么?”   她失笑道:“我娘只是弱质女流,原本家中在赵国也是望族,后来没落了。赵国边境与北陆也经常打仗,我娘流落到赵国,因为容貌清丽,是被我父王收留的还是强占的,我也不知道了。”   也许是两者都有吧,她很少提起她娘,似乎是一件要小心触碰的伤心事。我也大概能想得出来她们母女二人在北陆相依为命的处境。周人女子在我们这里地位极低,而她虽为公主,因为带了一半周人血统,身量长相又酷似周人,从小肯定也没少受人欺负。   “……我为何能有今日的身手,却只因为我母亲收藏着一本书谱。”   我道:“那是什么?”   她道:“骊哥哥,你知道昔日的吴国和越国么?”   我想了想,记得阿兄好像教过我一些,点了点头,不知这和她要说的有何关系。   她继续道:“昔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誓要复国,他用了三大计策……”   这个我却不太知道了,不由笑道:“是哪三大计策?”   她一笑,道:“一向吴王夫差献一双美人,二寻天下铸剑名师打造兵器,三寻访武功高强的高手,指点训练军队。”   我想了想,点点头道:“这计策不错,如果换了是我,也可以学学。”   她一笑道:“后来,第一件事和第二件事都取得成效了。只有第三件总是没有眉目,直到有一日,大夫范蠡偶然觅到一青衣女子,那女子仅以一跟竹棒,便击退了八名吴国剑士,后世唤作赵处女……”   我奇道:“赵……处女?”忽然想到了一些非非之事。   她脸一红,道:“处女,是娴静美好的女子,不是……不是那个处女。”   我也笑了笑,道:“那么这个赵处女,是赵国女子了?”   她点了点头,道:“是的,她本是牧羊女,武功剑术来自山间一白猿,玄妙之极,据说能以一当千。后范大夫将她请到宫中教士兵功夫,她剑法很快,常人根本连看都看不清楚,教了一段时间也没什么结果。可是仅仅是从她的身法中学到一招半式,也让够越国士兵所向披靡了。后来她归隐山林,越王寻访无果,遂赐其名越女,她传下来的武功,就叫越女剑。”   我道:“她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为何要走?若是喜欢牧羊,本王就是赏她一千只羊也要把她留下。”   她笑了,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她为何要走,但是有种说法,是说她心中其实爱慕着范大夫,可范大夫对她没有别的心思,仅仅想请她指点武功,好早日带着越国军队去吴国营救心爱的情人西施。赵处女得见西施美貌,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及得上她一分,所以伤心远走。”   我道:“那这越女剑,和你母亲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母家,是越女后人?”   她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时隔太久,夫差勾践、范蠡西施还有赵处女这些人都早就死了……也许母亲祖上是赵处女传人,也许是越国宫中负责保存书籍简谱的官员,越国国灭后将越女剑书谱带了出来,托付于可靠之人保存下去。几辈人传来传去,传到了我母亲手里。”   我道:“你母亲既然有这么厉害的东西,为什么自己没有练呢?”   她叹道:“我娘生性柔弱,没有这个心思。她不愿意练,我也是偶然见到才知道的,我娘不也愿让我学,可没有法子。”   我想了一想,道:“那赵处女……她一女子,竟能以一当千么?”   她摇了摇头,道:“故事总是被后人传的神乎其神,以一当千,我也不太相信,想必是夸大了。”   我也觉得是这样,但是夸张归夸张,一定也是有迹可循的。如果古梅的本事,真是来自那神奇的书谱……   我起了渴求之心,忽然道:“那书谱在哪里,可以给我看看么?”   她沉默了一下,有些黯然,没有说话。从她的表情我就看出来,大约是已经没有了。   我略有些失望,但也没有追问。转念一想,书谱已经在她脑子里了,有与没有也是无妨。从她显露出来的反应和虎威零零星星的描述中,我能感觉出来,她真正的本事远不仅此。越女剑的故事如此传神,我忽然也很想知道,她到底有多厉害。   我热切道:“阿梅,等你好了,可以把那些厉害的本事教教我么?”   她沉默了一下,但是也点了点头。我忽然想起她受了伤,这只手也许再也不能拿剑了,暗暗一恨,后悔自己如此唐突。再想起那几个犬戎贼人,心中忽然燃起冲天怒气。   我讷讷道:“阿梅,我……”   她忽然一笑,摇摇头道:“没关系,就算没法演示,口述也是无妨,只可惜……”轻轻一叹,也没有说下去可惜什么。   虽然还有些话没跟我说,但是心扉已经敞开很多了。我说过,早晚有一日我都会知道,不知会不会有那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让她把所有的事情都说给我听。   我微笑了笑,柔声道:“这些天你好好养伤,等我把犬戎收拾干净再说。”   说起犬戎,她也露出恨恨的神情。我看着她的手,正色道:“放心,你的骊哥哥,一定替你出这口恶气。”   她怔怔看了看我,我也觉得这句话似乎有些肉麻,刚想再说点什么,她忽然甜甜一笑,环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轻轻一吻,道:“那等打完仗,粥儿谢谢骊哥哥。”   她从来没对我这样可爱,我心里忽然异常地美,靠近了她,挑眉笑道:“是么?你怎么谢我?”   她自然听得出我语声里的暧昧,两朵红云飞上面颊,看着我,忽然咬紧了嘴唇,把头蒙进被子里,闷声道:“坏蛋。”   我哈哈大笑,今日我也发现了一样其乐无穷的事情。胡人女子中没有这么脸皮薄的,同样的话若是问她们,回应多是调笑。她这么害羞,却不显得矫揉做作,反而有种莫名的可爱。   我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走了出去。自出征以来,心情第一次如此轻盈。   三个刺客的尸体被吊在大营外,重挫犬戎士气。后来的一个月里,我陆续带兵出去了几趟,犬戎的残余部落被讨伐干净,远远驱逐出义渠国境,再不敢犯。犬戎余孽固然被追得满草原跑,我的军队也需要休整,接下来,我可以有时间,好好去理我与她的事情。   这日我从外面回去时,见古梅正在帐里,用不太灵便的两根手指在缝衣服,动作十分笨拙费劲。她的伤已好了很多,可以下床了。这一走就是许多天,在外面的时候不觉得,可是回来看见她,才发觉这些天我居然一直在想她。   缝的是我的披风。她缝衣服这事甚是少见,我笑了笑,缓步走过去,想凑近看她的成果。她看见我进来,好像有些慌,不过却也无处好藏,沮丧地叹了口气,不再掩饰。   我过去一看,不由笑了,知道她为何要藏——披风上的裂口被赖赖巴巴地缝在一起,像条长长的蜈蚣。她这手艺,实在是不敢恭维。   我忍住笑,道:“王妃在做什么呢?”   她一叹,道:“陛下的衣服破了,小妃想把陛下的战衣缝好,可是……”   我坐下来,拉起她的手,柔声道:“手怎么样了,给我看看。”从好了开始她偷偷给自己做了一只鹿皮手套,当然,那只手套也做得不怎么样……从那之后她就戴上不肯摘下来了,怎么说都不听,连睡觉都戴着。   她一听这话,猛地摇头,把手抽回去。我心中一痛,我知道她这是为什么,那只手被箭射穿过,又断了两根骨头,自然不会好看,她不想让人看见,连我也不行。   我怕弄疼她,也不敢用力,叹道:“那你有没有好好喝药?”   她皱眉道:“别提了,那个药喝了几天,到现在我连喝水都觉得是苦的……”自己也笑了,活动了动那只手,道:“不过别说,老巫还真挺厉害的,已经好多了……只可惜缝衣服的手艺太不好,还想给你做件披风,现在别说做,连缝补都补不好。”她的针线功夫本来就不好,现在手又不灵便,懊恼地耷拉着头。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却知晓了。   我心中感动,道:“会缝衣服的女人本王不缺,可是会使剑,会指点本王功夫的,就只有你一个。阿梅,你比她们加起来都厉害。” 她的手是用来握剑的,本就不应该来做这些事。   她苦笑了笑,道:“看人家缝都是轻轻松松的又好看,让我拿绣花针,真比练剑还难。”   我正色道:“那你打算何时练剑给我看?”   见她没有说话,我急道:“你难道以为我是说着玩的?”   她叹了口气,忽又笑了,道:“好啊,是你说要学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笑,好像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笑得我心里有些发毛。   她继续道:“那就明日吧,我养伤养了这么多天也烦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一夜无话,早早歇息。次日上午我出去巡视一圈的功夫古梅却不见了,只留信给我,说在另外一处秋林等我。    ☆、互为师   一眼没看住就不见了,我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故意又等了些时候,才骑马缓缓而去。   这个地方比上次那里更空旷安静,离军营也远。我走了很久还不见人,一边疑心自己找错了,一边不由得暗暗担心。正气恼时,前面忽然是一片开阔草地,极目望去,能看见林子前一个人影,是她没错。   我纵马疾奔过去,到了近前却愣住了。她没有穿平常的衣服,竟做一身赵女打扮,青色的束衣短打,连头发也梳成了赵女发式,俏生生立在那里,说不出的清爽利落。   我下马看着她,不由得笑了。以往她穿胡女衣裳,无高挑身材,无丰满躯体,的确有些自爆短处,现在穿上这身衣服,好像才回到她本来的样子。   我笑道:“这便是赵处女的样子么?”   她点了点头,我笑道:“要不要给你找根竹棒?”   她摇头笑道:“竹棒就不必了。”目光上移,道:“树上结实的树枝,请骊哥哥折一只给我。”   我奇道:“树枝?你就用剑又何妨?”   她看了看我腰间的剑,道:“剑走轻灵,你的宝剑太重。”   我笑了:“原来你没力气,使不得重剑。”不禁有些得意。   她笑而不语,我上树为她折了根结实的树枝下来,折去多余的枝杈叶子给她。她谢过,用手套将树枝握在手里,倒转过来,向我盈盈行了一礼。   我失笑道:“你难道是要我拔剑么?”她就算再厉害,此时拿的也是支树枝,居然想跟我拆招?   她点点头:“骊哥哥不妨,拔剑试试。”   这有何难?我伸手握住腰间的剑柄,刚要拔剑出鞘,却忽然被她树枝一挑,拨开了我的手。   有点意思呢……我左手握住剑鞘,再次伸手抽剑,她转了个身子,我竟没看清怎么动作的,树枝压上了我的手背,向下一沉,居然忽然感到巨大压力,这剑竟拔不出来。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她这是什么绝学。然而那力量只持续了一瞬,继而消失,我终于拔剑出鞘,道:“来真的,不怕我刺伤你么?”   她盈盈一笑,道:“骊哥哥且试试,看能否刺到我?”   我挺剑而去,也留了神,只做动作,不用力气。可是让我惊讶的事再次发生了,她似乎在绕圈子,也似乎只在原地闪避,并没有用太大力气,可我剑剑挥出,竟连她半片衣角也没碰到。她转得越来越快,我的眼睛开始发晕,眼前渐渐只剩下一团迷糊的青色人影。   我被带得晕了,脚步一乱,绊着了自己,竟仰天坐倒。她停了下来,一团衣影又变回了本人,她看着我,忍俊不禁,忽然叽的一声笑了。   她笑得天真,我本来就眼花,一时竟有些失神,万万也无法将往日的认识与她联系在一起。   细看地上足印,方才真的只走了小小一圈,她所有的足迹都未出圈子,而我的就没什么章法了。她轻轻走过来,向我伸出左手,我拉住她,站了起来,揉着后腰嘀咕道:“你这是什么奇怪本事?”   她没有回答,道:“现在换我来刺你,准备好了么?”   我站稳身子,变攻为守,道:“来吧。”话音还未落,她手中木枝已捅了过来,戳得我一痛。我挥剑隔开,她也不硬攻,路线一变又是一剑刺来。一剑接着一剑,步步逼近。我只能节节后退闪避,一时间不知不觉竟给她追得绕树三匝,狼狈万分。   我心念一转,真是被她带跑了,我为何不能反攻?打定主意,反身一剑挺出。她果然也没有想到,但是转瞬之间竟能硬生生停住身子,抬枝挡剑。“啪”的一声,二者相碰,她的树枝已为我长剑斩断,脱手飞出。似乎震痛了伤口,左手捂住了右手手背,面上微微露痛苦的神色。   方才她若是避不开,那一剑我也收得住。但我有些后悔,为这般胜之不武。我走近她,道:“你怎么样阿梅?刚才……是我不好。”   她摇摇头,却认真起来,道:“兵者诡道,两军对垒,生死之间,本就不必讲什么正大光明。你能摆脱定势,想到这样化开我的攻势很好……再帮我折一根树枝来。”   我一时有些怔,本想到此为止,可是她既然这么说了,我只能依言,又折了根树枝给她,有些不忍道:“还是别再练了,你的手……”   她将树枝换到左手,道:“陛下,小妃有没有告诉你?”看向我,扬眉一笑道:“我的左手剑,比右手更利落?”   我心中一惊,听到半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暗暗提防,本已先发制人。拆了几招之后,手腕忽然被她树枝抽中,震得一麻,剑居然脱手掉落。   过招之时兵刃居然掉落真是奇耻大辱了!自从我学会使剑之后,还从没有人能将我的剑轻松打落。虎口处还在隐隐的疼,提醒着我方才所见非虚。   她走过来,却没有再笑,正色道:“把剑拿起来。”   我也起了不服之意,我就不信,我打不过一小女子。但是又走了一个回合下来,竟再一次重蹈覆辙。   这次我不等她说话,直接捡起了剑,更加猛烈地进攻,暗下决心,不论如何一定要拿住,再不可被她击落第三次。但是真活见鬼了,越想着不可不可,手就是不受控制,却眼睁睁看着她把我的剑打落,无力回天。   这次是她把我的剑捡起来,那剑并不轻,她一只手拎着还显得有些吃力。看着她笑盈盈走向我,我忽然觉得莫名丢脸。幸好此处没有别人啊……   她把剑递给我,我接过,长叹一声道:“你何止不在本王之下?我真是太高估自己。”看见她,忽然心里来气道:“你好能装啊阿梅,还跟我说你没多厉害。”   她淡淡道:“等你学会就知道了,这些其实没什么的。”   我将她方才的动作仔仔细细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但是毫无头绪,不由道:“你倒是快跟我讲讲,这到底是什么诀窍?”   她执起我的手,爱惜地抚摸了摸,道:“我能打落你的剑,并非是因为我力气比你大,只因人的身上,是有筋脉穴位的,只要你用的巧,一旦击中,就威力无穷。如果敌人就离你这么近,你想怎么办?”在我身前站定。   手里没剑,我一时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办法,道:“近身肉搏,有什么怎么办?”   她道:“可是对方若是比你更身强力壮,比你更懂得近身打斗,你怎么办?”   我不由得呆呆问道:“怎么办?”   她失笑道:“是要你想,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呢?”说归说,却牵起我的手,引到自己胸前肋骨之端,轻轻按道:“拳头别只冲着面门去,在这里重击一下,就是虎威那样的汉子都扛不住。要是力气再大一点,可有性命之忧。”   我迷迷糊糊的,她口中说着什么都没太留心,只觉她的手滑腻柔软,犹如无骨,目光不由得有些迷离。   她嗔了一声松开我的手,忽然在我肋下轻轻打了一拳,我痛得咧起了嘴,道:“你干什么?”   她道:“我教你正经事情,谁让你想那些……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暧昧地笑道:“我想什么,你怎么知道?”肋下还在隐隐地疼,她说的果然非虚。   她忽然道:“骊哥哥,你还记得都魂么?”   我沉下脸,冷哼一声,道:“怎么不记得……”不过她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那一次我怒极之下对都魂拔剑,他仅仅是格挡,竟也不落下风,今日仔细想想,忽然有些寒意。   她点头道:“当日都魂是留了手的,那并不是他真正的能耐,你以为他真打不过你么?你还划伤了人家的脸,要不是西陆王出来……”   想在想来的确有些后怕,不过现在我有了天底下最高明的剑谱,等我练会了,下次遇上都魂,再动手不信打不过他。我心中戚戚,却没好气道:“当日你明明看出来,却只在边上站着,看我去自讨苦吃。”   她笑道:“你是太子殿下,谁敢给你苦头吃。”   我叹道:“我早就该看出来了,早在第一次去河边射箭的时候,你拉弓就用的是腰力而非腕力,只是当时没想到。阿梅,你到底还藏了多少本事,还不演给我看看么?”   她目光闪了闪,没说什么,忽然走出几步,以枝代剑,轻舞起来。随着动作,口中念念道:“乘风上,飘零兮,芳草萋萋,蔽九天……白猿啼,雨雪靡靡,青羊鸣,陶朱泛舟佳人随……”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天地万物都在模糊,眼里只剩下她青青的身影。那些招式玄妙而有美感,如川流小溪,明月清风,似乎真是来自那有灵性的万物生灵。练到后来,我已经无法专注于她的一招一式,眼中只有她灵动的身影。剑在我手里从来只是武器,可是在她手里,竟也变得有了风骨,有了灵气。一剑完毕,落英飘零缤纷,我竟久久不能回神。   她收了剑,也很久没有说话,半晌,轻声道:“看清楚了么,骊哥哥?”   我看得有些痴了,摇了摇头。   她道:“越女剑法,我从没真正示人……我只给你看一次,希望你能记住我。”   如果她在练之前说了这话,我的心情一定更不一样。可是她现在说了,我后悔方才没看得更凝神一点。脑海中还闪烁着她的身影,她的确说到做到,我这一生,真的再没有见过越女剑,也再没有见过第二个女子,能把剑演绎得这么灵,这么美,这么摄人心魄。   我心中一时不知什么滋味,她吸了口气,轻松道:“其实,越女剑法只是书谱中很少的一部分,真正有用的,还是我方才说的那些,越国军师武士从越女身法中总结出的实战技能……真正千军万马之中,还是要靠兵法取胜,只是这些能在关键时候救你性命。”   昨日听了那传奇的故事,我虽然叹服,但更多也只是当做故事而已。今日得见一隅,我倒真的有些信了。越女剑玄妙,果真不是人人都能领悟的,她所展现的,已经是简化过的了。而且她毕竟是女子身法,轻灵尚可,模仿却也不易。可如果就像越王勾践那样,按照那书上记载的训练我义渠士兵,加上我们独步天下的骑射作战之法,征服草原,乃至中原,不也可以想象么?   我越想越喜,忽然道:“阿梅,你就做我的赵处女,替我训练将士可好?”   她却摇了摇头,淡淡道:“我只教你一个人……学会之后你爱教谁,都是你的事情。”   我设想受阻,有些气馁,并没有想太多,又道:“那把这些全都学会,最快要多久?”   她想了一想,道:“十三日。”   我睁大了眼睛:“十三日?那么久?”从小到大,我从来没用过这么长的时间去学一样东西。   她道:“十三日还久?当初我练这些,用了十三月呢。”   我想了想,一咬牙下定决心,道:“好,十三日就十三日,就在这里,从明日开始。”回去之后不见得有这么多时间,也不见得有这样的精神。这里远离王庭,是习武的好地方。   她凝视着远山秋林,微笑道:“这地方这时节,倒和我当初练武的地方很像。”   我笑道:“那就更好了,当初你一个人对着死书练,学的当然慢,现在我捡了个现成便宜,哪有学不好的道理?”   她点头笑道:“是,陛下你天资聪颖,一定学的比我快。”   我急不可耐,道:“开始吧阿梅,把你所会的,全都教给我。”   她点点头,开始一一为我细说……    ☆、十三日   后来的十二天,我每天上午巡视军营,下午就到秋林去找她。军队已经化整为零,每三日回去一批,让伤兵弱小行进慢的部队先走。真正学起来我才知道为何要十三日这么久,那书中的内容包含甚广,剑法、格斗、擒拿、刺杀、甚至还有兵器锻造和兵法。她按照十三篇章,将一月的内容浓缩于一日教给我。突击速成,我自是没少吃苦头。一开始老是挨打,可是后来,在她手下吃的亏也越来越少。一日日下来,转眼军队已经回去了三分之二,十三日听起来不短,竟也一晃而过了。   转眼到了第十二天末尾,结束之前,她为我演了一路剑法。这次拿的是一口真剑,虽不如那天所见的奇妙,但是招招利落生风,兔起鹞落一般,很是好看。一路做完,秋阳下,她玲珑的鼻尖上挂了一层薄汗。收剑而立,微微喘息,人站在那里,剑风之中,一叶静静飘落。   半晌,她看向我,道:“有何领悟?”   我点头笑道:“好看,好看,真好看。”   这当然不是她要的答案,不过人总是爱听夸奖的。她气极反笑,我也笑道:“反正我也看不会,只做观赏倒也赏心悦目。要是这么训练舞姬,以后宴会上本王也不看歌舞了,就看美人耍剑好了。”   她嗔道:“你想得美。”   我也不笑了,正色道:“明日学什么,我的师父?”   她摇摇头,道:“该学的你已经全都学完了,最后一篇,就是越女剑了……我能教你的都教了,你记牢了,以后依此练习,定有助益。”   听见她说全都学完了,我说不出的高兴,内心充满成就感。可是十三日的教程忽然就这么结束了,我心中竟生出些不舍之意。这些日子虽然没少吃苦,可是能这样专心做一件事,也是快乐而难忘的。而且,是和她一起……   良久,她擦干汗珠道:“回去吧。”   我点点头,收了剑,翻身上马。这些天都是她提早来到这里等我,有时候先回去留下我在这练,有时候也和我一起回去。但是一人来去从来是独步而行,只有我在的时候才骑在马上,与我共乘一骑。   看着她蹩脚地上马,我摇头叹道:“你好歹也有一半是胡人,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连上个马都这么笨?”之前我以为她不会骑马也是装的,后来发现她是真的不会,似乎对骑马这件事有发自心底的恐惧。   她好容易坐好了,见我站在地上不动,有些着急道:“你快上来啊。”   我又起了玩心,坏笑道:“我不信你能上天入地却不会骑马,阿梅你说,我现在要是抽它一鞭子,会怎么样?”这几日在她手下没少吃亏,只有骑马的时候我能找着些平衡。   她的脸更加发白了,道:“你敢……”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要人一坐在马上通身的能耐全消失了,那紧张的样子,倒是异常可爱。   我笑了,不再吓唬她,翻身上马,让她抱紧我,轻轻催马缓行。   马儿缓缓地走着,我用她的口气,笑道:“要是你的敌人骑在马上欺负你,你怎么办?”   身后的她笑了笑,道:“小妃自然有办法,让他们不能骑到马背上。”   听那话里的意思,好像她真的有过这种经历。我想起了她说过的事,不由道:“你小的时候,常被别人欺负么?”   身后很久没声音,只是淡淡道:“没有别人,只是兄弟姐妹罢了。”   我有些生气:“你爹不管么?”   她道:“小孩子的事,爹爹看不到的,况且他们的母妃得宠,自然嚣张些。”   我道:“后来呢?你有没有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她道:“嗯。后来他们虽然吃了苦头,可是也发现我不会骑马这个死穴,仗着有马,改成骑马用石头砸我,扔到就跑。直到有一次我把我姐姐掀下来,她被马踏了,差点踩死。”说到这,虽然轻描淡写的,但是也透着得意。   我也笑道:“你干得好。”   她叹了一声,幽幽道:“父王却是从那次开始,才真正注意到我的。他只会看重争气的儿女,我那姐姐本事不济,活该受苦。我本以为父王会惩罚我,可是他居然没有,反而赞了我,只是让我把书谱交出去。”   我道:“你的书谱,难道就是这么没的么?”如果北陆王也得到那个书谱……我心中一凛,忽然莫名地紧张起来。   她好像摇了摇头,叹道:“那天我回去,我娘知道了事情始末,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的,在第二天之前把书谱烧了。烧掉的时候我看见她一个人在偷偷的哭……后来我告诉父王书谱不见了,父王派人来找,见的确没找到,倒也没有再提。从那之后,他对我娘和我也好了许多,之后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了。”   我听说书谱原来没有落入她父王手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中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喜悦,微笑道:“那这么说,这世上懂得书上绝学的,只有你和我?”   她点了点头,半晌又幽幽叹了口气:“只可惜愧对先祖,终究没法将越女剑流传下去……我当年虽然记住了,可是并没有领悟多少。时隔多年,原本又没有了,这些也只是凭着记忆练的,不知有没有错处,也没有人能告诉我对与不对。”   我笑道:“没关系,等回去了,你把你记住的写下来,书上你的名字,就叫做……新越女剑。此书乃越女剑改良,加上你自己的领悟,千百年后世人都知道你察忽尔古梅,岂不好?”   她哑然失笑道:“我哪有这么厉害?”   我也笑道:“这位赵处女前辈的坟在哪里,有机会我也要去拜上一拜,要是没有她,我的粥儿哪能这么厉害?”   她似乎是害羞了,又是久久没有说话。快要回到营地的时候,我下了马,伸手扶她下来,道:“那明日……”   她道:“明日便不用去了。”   我忽然有失落,道:“说好十三日,还有一日呢。”   她倒是愣了愣,笑道:“早一日结束还不好?”   我有些恹恹,道:“还是再指点我一日吧,你……你好歹总结总结啊,说了那么多东西,我记不住怎么办?”   她道:“那晚上你背给我听听不就行了,又不是见不到我。”   我摇摇头,道:“不行,这里人多,我没法好好想……总之明天你得再陪我一日。”心里忽然涌起一个主意。   她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没有回答,只是说累了先回去了。我在军中还有事情要处理,晚上回去时,她已经睡下了。这几日我均是早出晚归,先是点兵,再到树林去找她,回来还要四处看看,虽然也疲倦可是精力却充沛。她起的比我晚睡得比我早,不知为何,她却显得比我还累。从受伤之后她的身体好像真的不比以前了,恐怕真要很长时间才能养好。我见她睡得踏实,舍不得惊动她,自行草草洗了洗,在她旁边轻轻躺下,很快也睡着了,一夜无梦。   回古梅视角:   次日我醒来的时候,骊已经出去了。明后天就启程回中陆了,不知不觉,出来已经快两个月。我收拾了些东西,为回程做准备。下午,却有一士兵进来通报。   我认得是骊身边的近侍,说大王有令,请王妃一去。   我惊讶道:“去哪?大王在军中么?”   小兵摇了摇头,道:“大王不在,不过大王说,王妃知道去哪。”   我愣了愣,不由笑了,那小兵已走了。骊从来不会这般拐弯抹角,除非是不想见我,否则有话都会直接对我说的,何况日日都见面。我想起了他昨日说的事情,昨日我并没放在心上,想不到他真这么执着。罢了,且去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我信步走到秋林,骊却不在。四处开阔,一路都没看见人。我等了半天,心中一气,往回去的方向走。走出不远,却听见蹄声得得,一人一马,以极快的速度奔驰过来。   不认得人我也认得马了,叫我来自己却迟来。我心中虽然忿忿,但也停下站定等他。眼看着马奔到近前,与平时不同,他竟丝毫没有减速,只是在马上笑着喊我的名字。   我有些不好的预感,看那个架势我大约猜出他想干什么了。不论他要干什么,一定是很危险的事情。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顾不上别的,急急转身奔逃,只觉得这辈子从来没有跑这么快。   他像是看到了极好笑的事情,笑得更大声了,从身后追过来,高声道:“阿梅,别跑啊,你别跑……”   眼看声音越来越近,我喘息回头,悚然动容道:“你别闹……啊!”一声惊呼,也看不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感觉自己离开了地面。   人怎么可能跑过马呢?我绝望地闭上眼睛,说话的瞬间,已经被他一俯身拦腰拎起来,放落马上。以前我虽然也与他共乘一骑,但至少是好端端上马坐稳之后再走的。这般飞冲之中被提上马,一颗心已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他转了个马头,继续飞驰,大笑道:“看你骊哥哥这手功夫怎样?”   以往我都是坐于马后,可以抱着前面的他保持安全。此时我却更加惊恐地发现,这一次他把我放在了马前。   今日注定是个终生铭记的日子,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活不活得过今日……   我大声道:“你到底要干嘛!”   他不再笑,沉声道:“别害怕粥儿,抓住缰绳。”   抓缰绳?缰绳在哪?我的手在哪?我的身子已经完全不听控制了。   他握住我的手,把缰绳放进我手里,道:“踩住马镫,粥儿。”双足让开了镫子。   他骑马的时候即使脚下不着力也无妨,可是他原本踩着镫子,我背后还能找着些倚靠,他脚下一松开,两个人颠簸的更厉害了。我拼了命想去够两边的马镫,可是他的腿长,我怎么样也够不着,颤声道:“不行……”   他也发现我够不着,一伸腿重新踩住了自己的马镫。我终于重新找着点支撑,但是对于解决我的惊恐只是杯水车薪。   他道:“别闭着眼睛粥儿,你看看前面,多美。”   我睁了一下眼,被视野里上下蹿跳的天和地吓坏了。他贴近我的颈,在耳边道:“放心,骊哥哥在你身后,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我疯狂地摇头,带着哭音,哀求道:“你让它停下……”要是在地上,我有一百种方法反抗,可是在马上,只有任人摆布的份。我从来没这么丢人过,幸好这里没有别人……   他轻笑了一声,我感觉腰上被一股力量环住,然后听见他俯下脸,对着我的耳畔轻轻道:“别怕粥儿,我抱着你。”   他的气息拂过我的肌肤,只是短短几字,可是独特动人的声音,忽然让这样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变得情致旖旎。我心中一动,莫名地安定下来,慢慢握紧了缰绳,睁开眼睛,但还是不太敢往前看。耷着视线俯视着马儿颈上鬃毛,耳边,全是他沉沉的呼吸,和低低的笑。   秋原之中,黄色的秋叶静落。只须臾片刻,却似半生浮过……   马终于慢了下来,他勒马停步,翻身下了马,伸手扶我下去。马停下来了我才发现,原来一直是我在发抖。我连他的手都抓不稳,脚下一滑,竟直接从马背上骨碌了下去,虽然被他接了一把,但挨上了地,腿却再也无法立住,软软瘫坐在地上,呼呼喘气。   骊视角:   她从马背上滑下来,我吓了一跳,忍着笑接住她,谁知方一松开手,她就坐倒在地上。这几天我们两人的地位此刻竟全颠倒了过来,我如此自如,而她如此狼狈。   我蹲下身子,道:“粥儿?”   她脸都白了,看见我,恨恨抬起了手,好像想要打我,但是只软软地落了下来。脸上犹带泪痕,咬着牙道:“你今日……是来报复我的么?”   我并不是这么想的,我也真的不知道她会这么害怕,愧疚道:“不是的。”   她道:“那你为何一开始不来?”   我解释道:“一开始你站在树林边,我一过来你肯定就跑进林子了,我看你走到中间才出去的,那里没有藏身的地方……”   越听她脸色越难看,我也不再说话,赶紧扶着她站了起来,低声道:“这些天你教了我这么多东西,我也想教会你骑马。你唯一一个死穴要是也没了,以后就谁也欺负不到你了。”   她目中闪了闪,先是惊讶,后有些动容,垂首道:“有你这样教人的么?”   我道:“我也不知道你会吓成这样。”骑马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我不懂她怎么那样害怕。   她休息了良久,似乎下定决心,低低道:“好吧,我再试试。”   我开心地笑了,将马镫和缰绳都缩短了些,调到适合她的长度,抱着她上马,道:“其实刚才那样就很好,你试试,先让它走。”   她一上了马整个人就变得僵硬无比,好像浑身都不会动了。我叹了一声,也跳上马,将她环抱怀中,催马起行,将缰绳交到她手里,柔声安慰道:“其实你能学会的粥儿,你要克服心里的恐惧。我这匹马认得你,他很通人性,不会把你摔下来。”   走了一段,我见她还好,想让她独立行路,可是我刚一下马,她又慌乱起来。我当年只用了半日就自己学会了骑马,可是我教了她半日,也只勉强能够走路而已。我很想把她彻底教会,只可惜明日就要走了,只能日后再找机会。回王庭之后一切事情都要回归原来的轨迹,这走之前的最后半日时光这样度过,心中倒是异常安宁。   当夜营帐之中,似有一男一女,在低低说话。语声断断续续,间或夹一二嬉笑喘息。   良久,听见一少女喘着气道:“我们好好说话,不许你乱动。”   少年笑道:“你要说什么?”   少女叹道:“明天就要走了,今晚你就不能安生些……”后面却没声音了。   良久,少年的嘴唇像是从什么东西上移开,低笑一声道:“现在呢?”   少女娇笑一声,低低说了什么却听不清楚,似乎还打了他一下——但也只是轻轻的、轻轻的打了一下,生怕打痛了他。   星星躲进云层里,秋虫都掩住嘴,似乎不忍心打扰他们的甜蜜。   帐内有人打蚊子,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低的像蚊子叫。   越打越轻,越打越轻……   只是秋日里,哪来的蚊子呢?    ☆、二王戈   我伏在他的臂弯里,倦倦地闭上眼睛。他弯过着胳膊,手掌覆上我□□的小腹,轻轻抚摸了摸,懒懒道:“给我生个小公子吧阿梅,长得就跟我一样。”   我怔了一怔,看见他双眸含笑,不像是随口说说的样子,心中忽然隐隐的一痛。看来那些事情,他是真的不知道的。   我道:“好……若是公主,就像我。”   他仰面向天,枕着手臂轻笑道:“那怎么行?公主也要像我,否则她该埋怨父王,娶妻不慎还祸及子孙。”   我一时气结,道:“那你娶个美貌胡姬去吧,别来招我这混杂血液的赵女。”   他翻过身子看着我,支着脑袋笑道:“我正想问你,上次你说那个绝世美人,赵处女的情敌叫什么来着?”   我道:“你说西施,夷光?”   他笑道:“对……你们周人女子中,西施算是最美的?”   我也笑了:“怎么,陛下想觅一西施为姬?”   他拥住我,摇头笑道:“西施长得太美,何况非我族类。像你说的,她把个吴国都搅动的天翻地覆,把个吴王弄得晕头转向,这样的美女胭粉,本王消受不起。赵处女那样的就很好,也不见得没有西施美。”   我得意道:“那是自然,赵女娇柔在七国闻名。我们赵国,也有吴娃夫人那样的当世美人,不输西施。”   他笑了:“你们赵国?你爹是义渠人,你夫是义渠人,你还把自己当赵女?”   我怔了怔,点头苦笑道:“是啊,我怎能算赵女?就因混了两地血液,从小到大,无人把我当自己人。戎人笑我矮小,周人说我生了双不祥的眼睛。”   他也不再笑,认真道:“那你为什么愿意嫁给我?”   我轻笑道:“在北陆我是五公主,可是在这我是小王妃。”   他也笑了,道:“等回去了,我再教你骑马,会骑马了,你就彻底是胡人了。”   我想起今日的惊心动魄,急忙连连摇头道:“我不要。”   他道:“为何?本王亲自教你,多少人想求还求不来呢。”   我心有余悸道:“还说呢,就因为你这师父太差,做你的徒弟,每天都要被吓死几个来回。”   他微愠道:“是我差还是你自己笨?我这匹马上就没骑过这么像你笨的人……”似又忽然想到什么好笑的事,笑道:“什么人骑什么马,我看下回我也不必找什么良骑,就去拉只笨马给你骑,说不定反而更合适。   我把他的手往外一扔,转过身去,闷闷生气。   骊视角:   听我取笑她笨,她好像真生气了,翻过身子不再理我。   我在后面搭着她的肩膀,轻笑道:“生气了,小王妃?”   彼人只哼了一声,不理我。   好吧,看谁沉得住气。我收了手,往旁边移了移,不再出声,装作睡着了,暗中眼睛却一直盯着她。   良久,她终于忍不住了,想转身看我。瞅准翻身之时,我忽然起身,按住了她双肩,扑过去居高临下地含笑望着她。四目相对,黑暗中,目光下是一双是和我一样的金色眼眸。手掌所触之下,一颗心怦怦乱跳。   她定神道:“做什么?”   我笑了,俯身凑近她耳畔,低声道:“你说做什么?”   她的脸又烧起来,红着脸道:“刚才不都……”   我笑着打断,一本正经道:“嗯,若是只要小公子,一次也就够了。可是你既想要小公主,那就要再来一次。”   她失笑道:“哪有你这么计算的?”虽然笑,还是有意无意,在躲着我炽热的目光。   我盯着她,做若有所思状地幽幽笑道:“我真的很奇怪,你的小脸皮到底薄到什么份上?都嫁给我这么久了,怎么还羞得跟大姑娘一样?”手指绕上了她的发丝,沿着面颊抚下去,轻轻划着圈子。   她咬着嘴唇笑道:“小妃福泽浅薄,承大王此厚恩泽,内心惶恐。”   说起来也难怪,除了新婚后的一段时间,最近一年我都极少去她那里。她性子本就内向,又少经人事,总是还像初嫁给我时那样,青涩而羞。   越害羞我就越喜欢逗她,爱看她脸红的样子,我一本正经地点头道:“王妃这么说,是在埋怨本王对王妃宠爱的太少是么?”   说起这些话她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她面上一红,低低道:“我累了……”   我摇摇头笑道:“没事,你的骊哥哥不累,不劳你动。”   她的脸果然红的更厉害了,像个发烧的红果子。秀气的唇似嗔似闭,我心中一动,不由吻了上去。下身的坚硬已碰到了她,她闪躲了一下,也不再回避,顺从地迎合我。娇小的身躯里,却含着坚强的力量。   呼吸一点点变得粗重,情到浓时,十指交缠,肌肤相亲。我紧紧扣住她柔弱无骨的手,她的手在我掌心里,小小的像只小鱼。另一只手上还套着那只鹿皮手套,我伸手进去想要褪掉,她哀声摇头道:“不要……”   我凝视着她,有些心痛道:“没事的粥儿,别戴着它了。”   她委屈道:“那……你不准看。”   我点点头:“好。”我没有去看她那只手,只褪掉了手套,把她受伤的小手握在掌心,轻轻吻了一吻,我能摸得出来上面的凹凸,和变形的骨节。忽然万分心疼起来,动作变得更加温柔,好像她整个人都成了脆弱的骨,稍微用力一分就弄碎了。可她鼻间压抑的细碎□□,却刺得我血脉喷张,难受得再也控制不住,松开双手撑住身子抱紧了她娇小的胴体,覆雨翻云般印上我的痕迹,打上我的烙印……   过了很久胸腔里才安静下来,她静静伏在我怀里,乌黑的头发散落在我的胸膛上,让人忍不住想去触摸。我拉过她受伤的手,在手心里轻轻握着,道:“还会痛么?”   她摇摇头道:“已经不痛了,就是有的时候,会忽然疼一下。”见我小心翼翼的有些过分,她闭上眼,微笑道:“你怕什么,又摸不坏的。”忽然打了个哈欠,微微发抖。   我道:“冷么?”   许是方才出了些汗,她点了点头。每次跟她交欢,倒总让我觉得像第一次做这种事一样惹人怜爱。我拿兽皮盖在她身上,也疲倦道:“睡吧粥儿,我抱着你。”   她缩进我怀里,安然睡去,好像许多年都没有过的安宁。   古梅视角:   次日最后一路王军开拔回程,我心里惦记着事情一向睡不沉的,可昨晚太累了,想着早起早起,还是比平时晚了。醒来时,骊居然已经起来了,自行穿好了衣服,正打水洗脸。   洗去了睡意,他神清气爽地吐出一口气,转身看见我醒了,微笑着走过来。   我手按在榻上撑起身子,低着头,喃喃道:“陛下今日起得早,怎么不叫我?”平时都是我伺候他这些事的。   他摇摇头,手掌覆上我的手,道:“昨夜辛苦,哪能不让王妃多睡一会儿?”   我听出了话里的无赖意味,面上一红,轻轻抽回了手。他一笑,道:“其实叫了你两声的,见你睡得熟,没忍心再叫你。”   我的确是有些四肢发酸,若细细品味,这种羞人的疼痛,却与平生受过的任何一种都不相同。想起昨夜他的火热爱意,心中不由涌上一丝甜蜜,抬手捂上面颊,不想让他看见我酡红的面色。   他心照不宣地一笑,摸了摸我的脸,道:“起来吧,一个时辰后就要走了。”   我点头,他起身出去了。一个时辰后,最后一部分人马班师回朝。走了没两天,一日半路上却迎面来了几骑人马。草原之中本也不起眼,可是此处极少人家,而来人打扮似乎还是兵将。   骊派了几个人前去查看,大军继续行进,终于迎面看见了那几人。来报消息的是虎威和三五士兵,来的时候,人与马均浑身浴血,连马鞍都不再完好,一路上也不知历经了多少凶险。见到骊,几人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第一句话,却传来一个惊人塌天的消息:   北陆王,反了。   也许从冰释前嫌那一刻开始我与他都在小心翼翼地盼着这一日的到来。后来时间过得□□逸,太和平,毫无预兆,让人有一种恍惚,也许日子就一直会那样下去了。我并没有完全悬笼在头顶上的阴影,但是它到来之时,还是猝不及防地粉身碎骨。   将士张口只说了几个字,厄事却一桩连着一桩。这次一起造反的,居然还有西陆王敏格他氏!   听到消息的时候,骊正骑在马上,我坐在紧随其后的马车里。骊见了他们先是万分意外,问明事情之后,目中虽燃起怒火,倒也却也还算冷静。可是听见连西陆也一起跟着反了,才真的有些控制不住了,动容道:“你们说的是真的?西陆王,敏格他?”   士兵们道:“虽然没有看见西陆王,但是来的确是西陆的人马,打着西陆的王旗。”   附近听见的将士均一片哗然,消息一点点扩散传到整个部队。若不是坐在马车里,我几乎也要站不住了。   父王啊父王,您到底做了什么?   骊也似乎惊呆了,竟老半天没说出话来,良久,才仰天哈哈大笑。那笑声里,却说不出的凄凉,说不出的讽刺:“好啊,好啊,我义渠建国几百年,西北二王同时造反的事情竟让我赶上,他们真是看得起我……我有什么能耐,竟能让西陆北陆一起造我的反?哈哈,哈哈……”   老巫下马道:“阿骊,你冷静一点。”   骊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发作,却还是忍下了,只凄然道:“老巫,我还能怎么办呢?”义渠举境之内常年拥有的军力约五万左右,一万在西陆,一万在北里,还有三万在中陆。原本就算西陆北陆加起来也难以撼动中陆,可是眼下中陆的三万兵马除了三千留守王庭,其余的这次都出征来打犬戎。除了战死的,余下部队分了三拨回中陆,伤弱者先行。而中间那部分路上遭了北陆的埋伏,六七千人几乎全军覆没。后路被堵截,幸存的一些士兵拼死杀出重围,追赶上第一路由虎威带领的部队。这个消息无论如何也要告知大王,虎威权衡之下,从部队中挑了百八十余身手好的,几日几夜没有合眼,快马加鞭跋山绕水地赶回。惊魂动魄自不必说,几番生死到得此处的,也只剩下面前这几个了。现在骊身边只剩下一万多人,前面的大军没法前来接应,如果只是北陆王造反,尚有西陆兵力可以调动。可现在自己身边的将士人数上本就不够,又方经历过一场大战,又如何与西北两路大军抗衡?   老巫的面色也有些沉重,但还是道:“大王稍安……”回头望了一眼,沉吟道:“现在我们的兵力虽少,但主力精锐都还在,大部分兵车武器也都在王军之中。前面两队多是弱兵,就算赶来也是白白送命。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动作,大王就不是没有机会。西北二路出师无名,待我们好生计议,从新打点,平定其乱,重掌大权。”   骊眼中燃起了些希望,道:“老巫,你说真的?”   老巫叹了一声,道:“老巫受先王嘱托,辅佐于大王,就是防着今日。大王,万万不能让王位落于北陆王手上。”   似是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兄长,骊绝望的目光一点点坚定起来,终于道:“不错,仗还没有打,我怎能先向他们认输?”忽然纵马,跑到大军之前稍高些的地方,面对着万千将士提高了声音,道:“将士们,安静,听我说话。”   大军看见他,渐渐静了下来。一万余人安静下来,静的只有呼吸声,广阔大地上,只回荡着他一人的声音,被草原的风送入众人耳中。   骊朗声,缓缓道:“方才你们大约也听见了,没听见的我也不瞒着大家,西陆王与北陆王的确造反了。”顿了一顿,道:“两路军队伏击了我们的兄弟,他们就在前面,正堵住去路等着我们!西北二王师出无名,犯上作乱,理当诛杀。现在我的身边只剩下你们,这将会是一场恶仗,若是赢了,你们都将是义渠的英雄,论功行赏封妻荫子,你们的亲人、子孙,都将以你们为荣。若是打不赢他们,很多人,甚至连我都回不了家……但大好男儿,就算是拼了性命,我也决不允许他们得逞,乱我义渠基业!儿郎们,现在我要你们告诉我,你们是否愿意追随我,前去平定这两个乱臣贼子,为我们的兄弟报仇雪恨;你们是否愿意,为王而战!”举起了剑,提高声音,振臂高呼。   草原在一瞬间安静了,静的连风声都听得见。天地静了一瞬间,接着,是一浪接着一浪,经久不息的呼声。万千将士均热血沸腾,万千颗狂跳的心脏汇成一个声音,万千个喉咙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声,万千人均举起了手中的武器,齐声高呼道:“为王而战!为王而战!为王而战……”万千呼声之中,年轻的帝王露出万分欣慰,又万分热血的目光。祖先在看着他,长生天在看着他,他要为察忽尔氏的荣耀而战。   老巫也走上高处,朗声道:“全军听令,大军改道,退守青羊关。”    ☆、残灯夜   话音未落,军队中忽然冒出一个声音:“王妃乃北陆王之女,北陆王犯上作乱当诛其族,杀了王妃!”也不知道是谁先说的,但此言一出,即刻一呼百应。呼声越来越高,父王叛乱,中陆士兵已容我不得。我惊骇未平,已被七手八脚地从车上拉拽下去,押到了高坡之上。一路上,道道目光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不知是谁在我身后狠狠一推,膝窝也被人重重踹了一脚,跪倒在地。   杀我的呼声更加高了,一切来得太快,突然而措手不及。骊呆呆看着我,目中也露出恨恨神色。虽并没有恨到要置我于死地的程度,可是人心一致,他能不顺应军心吗?   骊看了看老巫,老巫目中虽也露出不忍之色,但最终也沉重点了点头。为大局着想,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牺牲我,杀我以振军心,彻底与北陆势不两立。   我忽然怒从心起,脱口道:“老东西,你杀人从来不用刀么?”   老巫被我一骂竟愣住了,骊也愣住了,若不是在这个关头,他几乎要忍俊不禁了。可是笑意只涌现了一瞬,继而又沉重下来。   我忽然不害怕了,将士的呼声在耳中变得模糊。我早晚有这一天的,这是我的归宿。有些骄傲的东西在心中涌起,如果我的性命终结在他的剑下,将是我最好的一种死法。只是如果此刻就死了,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   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   骊横了心举起剑,呼吸粗重。这是他第二次对她做这个动作,所以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从前。可这许多日子尽释前嫌的亲密无间还在眼前,那些耳鬓厮磨的时刻就在昨日,这一剑,让他如何下得去手?   良久,骊双目通红,压抑道:“你还有话要说么?”   古梅道:“不求大王留小妃全尸,只求您剑快些。”   说到“剑快一些”的时候,目中露出凄然的神色。骊明白她为何如此,那十三日,是只有他们之间才明白的秘密。良久良久,在众人期望的目光中,骊迅疾一剑挥出,割断了古梅鬓边的一缕头发,缓缓放下了剑。   骊没有再看古梅,走出去朗声道:“本王今日不杀王妃。”   此言一出,全军哗然。   他接着道:“大敌当前,本王不屑杀一女子泄愤。她与此事无关,此刻杀她无济于事。本王姑且留她一命,待北陆王伏诛之后,再送他们父女团聚。”站在高处,因此没人听得出,他声音里压抑的细微颤抖。   没有人按着,古梅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冷笑两声,高声道:“义渠大好儿郎,不去保卫大王,不想怎么给大王分忧,却把全身心的注意力放在我一女子身上。我做了什么令你们如此恨我?我何德何能令你们如此同仇敌忾,如此空前团结?好,既然你们这么想要我的命,我今日发誓,待你们取胜,我即刻在三军面前自裁谢罪!”   众人一时被她几句话问的无言以对,又听到她发下如此决绝的誓言,均有些目瞪口呆。骊也有些呆了,心中一急,皱起眉头从后面猛地拉了她一把,压低声音道:“你乱说什么!”   古梅的目光软了一些,一丝心痛流过。但事情至此,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她闭上眼睛,继续道:“长生天为证,察忽尔古梅,说到做到。”   骊怒气更盛,不再看她,高声道:“谁也不许再提此事,立刻出发!”恨恨对左右道:“把她看好了,没本王命令,谁也不许近她!”   他放下剑的一颗,我全身的力气忽然被抽空了,久久伏地喘息。虽然我感觉到他不会杀我,但此时才发觉,心里也并不是全然不后怕的。骊走出几步,道:“大敌当前,本王不屑杀一女子泄愤。她与此事无关,此刻杀她无济于事。本王姑且留她一命,待北陆王伏诛之后,再送他们父女团聚。”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今日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说什么也不在乎了:“义渠大好儿郎,不去保卫大王,不想怎么给大王分忧,却把全身心的注意力放在我一女子身上。我做了什么令你们如此恨我?我何德何能令你们如此同仇敌忾,如此空前团结?好,既然你们这么想要我的命,我察忽尔古梅今日发誓,待你们取胜,我亲自在三军面前自裁谢罪!”骊恨恨一拉拉我,看到他,我心中柔软了一下,却也只能道:“我说到做到。”   闭上眼睛,心中叹息。方才的那一刻,我虽然不感到害怕,但是真想到要死了,心中却还是有丝不舍。原来我还是留恋这个世界的,这个残酷无情的世界,这个命运错落的世界。   这个,有他的世界……   我又被押解回了车上,仔细一看,看我的这几位竟是做太子妃时监视过我的、老巫的那几个弟子。如此故人相见,不由得暗暗苦笑。难为他们几个,老是来做这样工作。   在他们手下,我受到的对待还能比在士兵手下客气些。叛军已驻扎西陆最边的箭及城,大军行到青羊关,安营扎寨。   骊视角:   到了青羊关扎好营帐,我便与老巫和虎威入内展开地图商议对策。   老巫沉吟道:“现在虽然处于劣势,但是还不是最坏的情况,大王还有时间迎战。”   我望着地图,凝重道:“照虎威他们说的,二王堵在回中陆的必经之路上,他们也一定知道我们来了青羊关,最多一天就能赶来。”   虎威插口道:“阿骊,他们早些来也好,反正早晚要打这一场。我不怕打,就怕耗。他们在城里有吃有喝,我们的粮草可耗不起了。”   是啊,他担心的我何尝不担心呢?我怕他们不来,更怕他们趁机袭击中陆,到时候真让我叔父占了王城,再想回去可就难了。   我苦笑道:“你说得对虎威,但愿我能撑到……”   外面忽然有人求见——是看押古梅的那几个人。   我皱眉道:“你们怎么来了?”   为首的宁西讷讷道:“大王,三军扎营了,王妃也不好和我们住在一起……”看了看他师父,似乎寻求帮助。   老巫还没说话,我有些不耐烦道:“找地方关好会不会?”   帐内狭小,说完这句话,我才在人缝里看见古梅也在后面。这些孙子竟已将她带来了,我神色一变,转过脸去。   宁西一脸比哭还难看的表情,道:“这里什么都没有,总不能把王妃和马拴在一起吧?”   我冷冷一笑,看了看古梅,一步步走了过去,走向她道:“我竟然忘了,这里连关个人的地方都没有……罢了,大敌当前,没空专门给你造间牢房,本王就姑且把你带在身边,亲自看着你。”紧紧盯着她,心中还是余气未消。   几人交差,没有二话急忙退了出去。我与老巫他们又低声说了一会儿,大致部署好一切,老巫与虎威也走了。   人走干净了,终于能喘口气。我慢慢地松下来,靠着木柱缓缓坐了下去,闭上眼,揉着额头,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临时搭建的营帐里,只剩下我与她。   她似乎站着没有动,良久,我抬起头。看见她,还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没什么好脸色地道:“还站着干嘛,也没捆了你。本王没力气理你,还等人伺候么?”   她沉默不言,环视一下四周。这个营帐只草草扎下,我赶着与老巫进来商议军情,内部陈设铺盖都堆在一角还都没收拾。天也快黑了,她点了灯烛,轻轻走来走去,好像在把东西拿出来。我凝神想着战事,也没留心她在干什么,良久,只听她轻轻道:“大王请上坐。”   我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呆呆站了起来。她将皮褥拿了出来,缓缓将床榻铺好了,案几摆好,常用的东西也都大致归置了,虽然简单可是规规矩矩,一丝不乱。我有些惊讶,这个时候她还有心思把这些弄得井井有条,到底是个女人。呵,身边有个女人,果真能省好多心。   我走到榻上坐下,她在另一边垂首坐着,一时两人沉静无语。   好吧,我尽量不去想她那个该死的爹做了什么,尽量不把她和她爹想在一起。今日糟心的事已经够多,我也没有力气再去做任何事情。   古梅:   帐内安静的可怕,良久,我低声道:“今日,还未谢大王饶命……”   他淡淡道:“你毕竟救过本王一命,本王不能恩将仇报。”叹了一声,道:“凭你的本事,当时若拼死一搏,说不定能杀了我,然后临死再拉几个垫背的,你何必要说那些话?”   我苦笑道:“别说阿梅现在未必能那般神勇,就算真能侥幸得手,大王待古梅恩深意重,古梅如何能行那刺王杀驾的不道之事?大王临危不惧,这次定能化险为夷,平定内乱。”   他冷冷道:“你不用这么置身事外的,你好像忘了,这次内乱是谁在乱?”良久,幽幽叹了一声,喃喃道:“我心里也没底,但是大敌当前,我只能把自己挺的像一杆旗,再去鼓动下面的人。”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本王没空顾你,你就在这里呆着,一步也不许出去。”   我道:“陛下是怕小妃出去,通风报信么?”   他冷笑道:“通风报信,我看你敢?”顿了顿,又叹了一声,自语一般地道:“我不许士兵伤你,今日也没取你性命,现在还将你带在身边。知道的是监视,不知道的,必然以为我是私心护你。将士们定个个要骂我沉迷女色,无道昏庸。”说着缓缓站了起来,迈步向外走。   我轻声叹道:“大王只需问心无愧,将士们终有一日会看清楚。”   他步子顿了顿,没有回头,道:“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身影埋在黑暗中,声音从那幽暗中发出来,恍惚无状。   我心中一动,不由道:“什么?”   他也一怔,顿了顿,好像有些后悔。没有再说话,迈步出去了。   古梅:   骊一夜都没有回来,不知睡在何处。我安居于他的营帐,也果真无人找我的麻烦。   在帐内惶惶不安地过了一日,我迫切渴望听到任何外面的消息,我这里却与世隔绝。没人找我的麻烦,自然也没人来送杯水斗食。又饿又冷,终于支持不住,倚着矮几假寐。   黄昏时,骊终于回来了,直直走入帐中坐下,气鼓鼓的不说话。   我一个激灵起来,看着他,想问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正犹疑间,他看着我,冷冷一笑,手一扬,一张绢帛飘了下来:“自己看吧。”   我拾起,在灯下看清了,那是一封战书,北陆王察忽尔岱亲署。大意是大王年纪轻轻初登大位,处事经验不足,西北二王此次是前来勤王。   我不由道:“今日那边来使了?来的是什么人?”会是谁来送信,是哥哥么?   骊冷哼道:“一个叫天狼的,一副不怕死的样子。”   我不由脱口道:“天狼?”   骊道:“怎么,认识?”   我急道:“他……他怎么样了,已经被陛下处决了吗?”   骊点头,我脑中忽然“嗡”的一声。   骊盯着我,道:“你爹信里一句话也没问你,也没要你回去,你怎么一点都没关系?”   我颤声道:“他若是要我回去,大王会给吗?”   骊望向别处,道:“给,还是不给……要看他拿什么来换,看你值得多少分量。”   我伏在案边,望着那张帛书,犹自颤抖。秋日才过了没几天,天却已经这么寒冷。良久,收拾力气,把帛书放在火上烧了。   骊冷眼看着我此举,倒也并没阻止,火焰将帛书卷起,燃尽。灼手的温度炙烤着我的手指,许久,终于感觉到痛。   帛书燃尽,灯烛将熄未熄,良久,骊忽然道:“今日你还没吃饭吧?”   我抬起头,有些苦笑道:“陛下还会给小妃饭吃吗?”   他冷冷一笑,忽然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是个用布包着的面饼。随着面饼,还扔下一捆麻绳:“要么活着,看着我收复中陆,看我处决你爹这个乱臣贼子。要么吃饱了上路。”   帐内又安静了,灯烛也熄灭了。罢了,不必点灯了。许久,我挪过去,捡起那个面饼,放到口中咬了下去。天气寒冷,面饼硬的像是石头,咀嚼许久,才就着一点冷水,咽下去一口。我嚼掉了面饼,好似嚼掉了与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联系。   黑暗中,我静静地咬着面饼,忽然没来由地想笑。望向地上,黑暗的帐篷里,绳子像是盘成一团的蛇。他给我这根麻绳,是给我最后一点体面。这是他的人道,这是王的人道。   好吧,骊哥哥,我多谢你的体面。   我抽过麻绳,绕到营帐上的木梁,缓缓地、缓缓地打了一个死结。把身上衣服收拾好,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烛火点上了。   人死不是也要有些光亮吗?   一切准备妥当,只差最后一步。要站上去的时候,却犹豫了。   虽然知道,我活不到鸡皮鹤发的那一天,但是我不知道我的性命会终结在哪。可是这么一个人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死了,我心有不甘,亦有不忍。我还没看到结果,我还没到非死不可的时候,为何要这么着急?只要还有一口气,再艰难的处境也总有转机。   我站在木箱上,呆呆握着麻绳。站了许久,一直呆站到夜深了。油灯又是一跳,无声无息地熄了。我惊了一跳,低低长叹一声。   你啊,究竟在贪恋什么?   黑暗中,我摇头笑了笑,解开绳子下去。闭着眼睛解绳子的时候,忽然摸到打着结的地方有些不对。   我跳下了地,再一次点亮了油灯。即使是在灯下也要极仔细极仔细才能看见,绳子上有两道很浅的刻痕。   我很没出息地高兴,又很没出息地生气,最后更是为我轻易牵动的喜怒深感自己真是越来越没出息。好啊,骊哥哥,你想看什么,粥儿就陪你演一场戏。   骊其实就在离古梅不远的一个帐里呆着,这一晚上每隔一会儿都出去看一眼古梅所在的营帐,颇有些烦躁不安,如此帐里帐外已经走了十几回。帐里点了灯,帐子的一角能看见里面模糊的人影。那人在木箱上站了很久,一直站到等熄灭了,还是没有决心赴死。骊气哼哼地冷笑一声,转身回去自己的帐子。可是他心里,真的希望她死吗?   古梅将横梁下的木箱案几挪了挪,似乎都摆在最合适的位置,不知要做什么。之后重新点上了灯,将帐里点的很亮。把绳子也重新系好,系了一个比上次更死的结。右手伤了之后就使不上力气了,只能一步步缓缓踏上了木箱,,朝着门口的方向,将颈伸进了绳套里,之后闭上眼,踹翻了脚下的箱子……   骊心烦意乱地坐在营帐里,面前的地图已经看了几百遍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听见不远的营帐里闷声一响,似有东西坠落的声音。   骊大吃一惊,连困意也全没了,急忙奔了出去,冲进古梅的营帐里。只见梁上还挂着断了的绳子,箱子原本就倒了,此时连案几都砸翻了。古梅狼狈地从上面坠落下来,也不知磕了几个角,痛的连话也说不出来,伏地喘气。   骊急忙跑进去一把将古梅拉起来,急道:“阿梅,你怎么样了?”   古梅眼眶微红,泛着泪光咬牙道:“陛下……陛下今日,是来消遣小妃的?”   骊一局促,没有说话,起身将绳子从横梁上拽下来,远远扔了出去。但是这两个动作之间他也看清了,绳子的断裂极不整齐,帐内无刀无刃,真的是坠断的。   古梅挣扎着爬起来,坐在箱子上,骊站在旁边,灯光下看见她白皙的颈中深深的红痕,忽然涌起一丝心痛。忙克制了自己,抑制住心中的波澜。   古梅:   许久,他淡淡道:“摔疼了?”   方才我摔下来倒不是装的,真真切切让自己砸了个结实,此刻浑身还在痛,脖子已经没有了感觉,好像真的勒断了。   我喘息着,带着两分怒气:“陛下为何如此?你要我的命,拿去就是了,何必如此试探?”   他淡淡道:“不这样,我怎能知道你和你爹,到底是不是一伙的。”   我也冷笑道:“那我若是不死呢?”   骊道:“不死,我就派人待你半夜睡熟之时,进来结果了你。”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直也没什么表情,我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这么想过还是吓唬我。他也在强大,虽然只是短短的日子,早已不是昔日那个胸无城府的少年。   我道:“大王难道是怕小妃清醒的时候,他们得不了手么?”   他摇摇头,道:“只是不想惊吓到你。”看了看我,迈步出去了。   许久没有说话,我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他不是真想要我的命,所以用一根不结实的麻绳试探我。可是如果他没有看到他想要的,他真的会要我的命吗?或者,如果那根绳子没有断,如果我真的死了,是他希望的吗?   我站起来,回到榻上,沉沉睡去,再无半分力气。    ☆、苍云野   次日清晨帐外征声四起,我知道,是大军出发了,他们要去苍云野迎战。我出去的时候,骊已出发快两个时辰,偌大的军营里,只剩二十余人看守阵地。我小心翼翼地踏出帐子,四周无人把守阻拦,大约是没人顾得上我了。我正寻找着人影,忽闻一声马匹响鼻,转了半个身子,在地上看见马的影子。我循声而去,走到帐的那侧,却怔了一怔——帐后竟拴着骊的马,马上还有干粮清水,和一小袋金铢。   马儿见我来了,兴奋地原地踱着蹄子,我慢慢走过去,呆呆摸了摸它,它竟蹭了蹭我的手。其实我还有些怕它,它对我却颇为亲昵的样子,令我惊奇而又欣喜。   ——“我这匹马认得你,它很通人性,不会把你摔下来。”   他的声音忽然在脑海里响起,是这句令人莫名心安的话。不知怎么,看见这匹马,我就想看到了他。如果马儿能化成人形,这匹马一定就是他的样子,连脾性都那么的像。他对我说过,这匹马和他是同一日生的,跟了他很多年。   马儿马儿,是他把你留下,让你带我离开的么?   马儿不能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蹭着我,似乎很想让我将它解下来。好马是最不能拴着关着的,它不是拉车拖货的马,它是一匹战马。今日主人上战场去了,同类们也都去了,却把它自己拴在这儿,浑身一定老大不舒服吧?   我将缰绳解开,牵着它缓缓走出了军营。忽然觉得天大地大,哪里都是去处,哪里也都不是去处。回头看了看马儿,它的目光里有种热切,但毕竟训练有素,还是控制脚步,乖乖地跟着我走,没得到命令前不会自作主张。   我费力地跨上了马背,若是他在,一定要笑我,这上马上的还是没有半点长进。   马儿很贴心地缓缓走了起来,似乎知道我这个骑手差劲的很。他说的没错,这么好的马给我骑,还真是委屈它了。   黑子,我们去哪里?你想去哪里?   我轻轻夹了夹马腹,黑子受力,小步跑了起来,竟是苍云野的方向。   果然,它是战马,若得自由,它只会想去战场。   好吧,黑子,快跑吧。快一点,再快一点,带我去见他,将我带到他身边,让我……再见他一面。   我倾下了身子,像他教的那样,与马儿合为一体。迎着阳光,向苍云野的方向驰去。   跑了小半日,看地形已经离苍云野的战场越来越近。连着跑了这么久,它竟连休息都没有休息一下。这果真是千里挑一的良马,正值一匹马最壮盛的年纪,既有经验又有体力,步履矫健四蹄生风,似乎轻轻盈盈贴在草地上飘飞一般,偏偏步子还是那么沉稳。我原本还提心吊胆,怕它被地上的鼠洞别伤了腿,可是黑子所行之处,似乎是连长生天都将地上的隐患全为它挪开了一般,让我的担心都变成是多余的。我知道,这个速度还不是黑子真正的能力,它是收了些能耐的,饶是如此,这半日里我也并不轻松。这是我第一次独立骑这么久,咬牙坐在马上,双腿只火辣辣的疼。往常看骊骑马,骑的那么轻松自如,此刻我只觉得不是我在骑着马,简直是它骑着我。终于,在高坡上,我看到了他的战场。   我勒住了缰绳,原地远望,只觉心惊肉跳。刀剑无眼,寒光闪跃的战场上,只看见乱纷纷的打斗,听见乱纷纷的呼喊。不知道已经打了多久,但是此刻一定接近尾声了。我拼命想在千万人影中找到骊或是爹爹的身影,但是根本无法找到,数万人已经搅在一起了。   忽闻对面鸣金收兵,是北陆的声音!之后果然,西陆和北陆的辙乱旗靡地向后撤退,搅在一起的双反小小地分散开了一些。骊这边的人马似乎都有些惊呆了,一时连欢呼都忘了。这千辛万苦死死咬牙扛来的胜利终于到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余力喘息了吧。   我心中惊疑焦急,正想下马跑到前面看个清楚,□□的黑子忽然躁动起来,好像看到了谁。只见中陆的士兵中分开一条道,一人骑着健马,高举宝剑冲了出去,在他身后的人又汇了起来,随他一起向叛军撤退的方向追了过去。   我大惊,脱口嘶声叫道:“回来!回来!”老巫在哪,虎威哪去了,没有人拦着他吗!   黑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危险,浑身因蓄力而颤抖只待一跃而出。我再也顾不上了,一时所有的意识都化作虚无,纵马从坡上冲了下去。黑子得了命令,如离弦之箭,飞一般地跑下高坡,冲进了乱军之中……   黑子用尽了全力冲入人群,一路上全是逆行的人它也毫不减速,只要前面有人就要超越,带着我飞快地奔跑。我忽然看到了老巫,正坐在马上气急败坏地挥舞木杖尽力让大军停下。乱军中一个指令的扩散需要时间,所以后面的人都在逆行,可是最前面随着骊还是冲出去了一小股人。老巫叫破了喉咙,也只淹没在人声里。   看见我,老巫亦惊讶不小,我想停下,可是黑子已经刹不住了。算了,没时间跟那老东西说话了,我心都跳到了喉口,这是我今天跑过最危险的一路,我闪躲着逆流中刀戈长矛的锋尖,终于穿越了整个军队,向那个方向追赶过去。   方才居高临下,战场上的情景我看的一清二楚,现在跑在起起伏伏的草地上,竟看不见他了。黑子依然不要命似的追,腔子里发出巨大的喘息,但似乎为了挽救主人。对,它跑的方向一定没错。   奔出了几里地,再往前就是箭及城了。上了一个坡,前方的视野忽然宽阔了,我终于看见他了,但是情势非常不妙,西陆的阵营我太熟悉了,他已经跑进了诱敌深入的包围圈。我眼睁睁地看见他们中了埋伏,骊身后的王军一个个被斩下马,之后他们的身影都被北陆大军吞没了。   我使进全身的力气勒住黑子,全身一片冰凉。   身后有马蹄声,是老巫手下的亲信和弟子们赶来了,看见我,宁西停下急道:“小王妃,大王呢,您看见他们了吗!”   我道:“你们回去。”   宁西道:“王妃,大王是不是……”   我绝望地点点头,众人都是一阵惊骇之声。   我定了定精神,道:“你们回去,告诉老巫,我一定将大王救回来……”   话音未落,一阵更急的马蹄声赶来——是虎威的人马。   到了近前,虎威问的也是一样的话,得知骊被抓了之后,差点没从马上掉下来。   左右忙去扶他,虎威挥了挥手,道:“弟兄们,跟我去救大王!”   我急忙纵马横挡在众人前面,喝道:“谁都不许去,还嫌今天死的人不够多吗!”   虎威红了眼睛,用剑指着我道:“都是你,要不是你父王作乱,怎么会死伤这么多兄弟……我,我杀了你!”   我亦高声道:“你杀得了我吗!”   两旁的人急忙下马将虎威拉住,但是他的话不经意间说到了众人的心里,均恨恨看着我。   我道:“今日西陆王和北陆王并没有动用所有的军队,你们打赢了首仗就以为自己胜了么!这样去别说救不回你的大王,连箭及城大门你都进不去就被飞箭射死了!就算是现在你回去带上所有的人马,人家退进城里以逸待劳,你又有几分胜算!”   他们的目光渐渐弱了一些,虎威大声道:“难道就不救阿骊了吗!”   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我会将他救回来。”   宁西插口道:“师父吩咐,看见您和大王都要带回去。”   提起老巫我就怒火中烧,拔剑道:“谁敢碰我一下,我立马让他死在这,不要命的就过来试试!”黑子不知是不是听懂了我的话,竟也忽一扬蹄,后退了两步,发出一声底气长嘶。   别人有些愣了,但虎威是明白的,恢复了些理智,道:“小王妃,你别冲动。”看了一眼黑子,喃喃道:“阿骊原来将马留给你了……”他对我还是有些忌惮的,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他相信你,我虎威也信你一回,你若是……”   我心中及其不顺,没心思听他絮絮叨叨,拨转了马头,绝尘而去。   一路上我心里都在骂,这一辈子难听的话全都骂了出来,热血冲上头顶,忽然觉得这辈子周身所有的人都面目可憎。路上见到不少死尸,一路走来脑子终于冷静了些。虽然我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在见到每一具死尸的时候还是暗暗心惊,唯恐看到的是那该死的人。秋日里白昼已短,天很快就黑了。马儿在寒夜中打着响鼻,口中冒出一阵阵白气。短短一日里真觉得世上所有人都没有这一匹马可爱,它奔了一天了。我心疼黑子,下马让它休息一会儿,拿出水囊喂它喝了些水,牵着马缓行。   爹爹不可能杀了他的,毕竟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愿意背上弑君篡位的骂名。杀了骊,父王就真的是乱臣贼子了。他多半是想逼骊退位,或者成为他的傀儡。以他那脾气万万不可能答应,又不肯低头,一定少不了苦头吃……我不敢再想下去了。现在,我若是以五公主的身份回去,迎接我的荣华富贵自不必说,可若是以中陆王妃的身份,爹爹连见都不会见我,我怎么才能救他出来……   一边走一边捉摸着办法,脑海中越想越纷乱,忽然觉得身心俱疲。走了一段,眼前猛地一黑,跟着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我不知道怎么了,大约是太累了,身子倒了可是我脑子还清醒。我能感觉到黑子低下头,咬住我的衣领将我在往前拖,感觉到它喷在我颈中的热气。傻马儿呀,我又没死!我在心里喊了无数遍,可就是睁不开眼睛。拖了一小段,它终于停了下来,松开了我,在我身边焦躁地踱来踱去,很是着急的样子。   我要起来,起来……我还要去救他……   面上忽然一凉,有水流过。我终于重新睁开了眼睛,却见到一张放大的马脸,接着面上一热,被狠狠舔了一舌头。马儿粗糙的舌头似刮得我脸上一痛,坐了起来。黑子见我醒了,用鼻尖蹭着我,发出亲昵的声音。水囊被弄翻了,掉在了一旁,只有一小点倒在了我脸上,其余的水正在地上缓缓流淌。   我轻轻地摸着它,苦笑道:“好马儿,下次你想拿水泼我……”用手掬起剩余的一点水,把脸抹了抹,仰起头,天上一轮明月正照着草原,巨大的旷野,安静的似乎只有我一人一马。   我扶着黑子站了起来,忽然清醒万分,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轻轻拍着它道:“好马儿,好黑子……咱们好好歇歇,去救你主人回来!”    ☆、箭及城   我吃了些干粮,从一个看起来是个军中头目的死人身上扒了一件披风,重新上马赶路。终于到了箭及城下,这座城现在已俨然成了军营,守卫的士兵看见我,老远喝道:“来者何人,速速停步!”见我没有减速的意思,举起弓箭道:“再不停下就放箭了!”   我高声道:“大胆,见到五公主殿下还不行礼!”   几人互相对望了望,面有疑色。他们不认得我,所以不信我是正常的。可是现在正值两军交战的敏感时期,深更半夜我一个女子突然孤身而来,又自称是五公主,他们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为首一人道:“你是哪个公主?咱们北陆的五公主早年嫁给骊王子,现在已经是王妃了……”   我打断道:“去禀报北陆王,说女儿察忽尔古梅回来了。”   听说了我的名字,众人都咦了一声,还是面面相觑,道:“你可有北陆王令符?”   这小半年我的耐性也越来越差了,道:“让我进去,我亲自去找父王!”   没有命令他们万万不肯私自开门,我索性将动静闹大,鞭子一卷,在城门外动上了手。城楼上的人大惊,又怕射伤了自己人不敢放箭。终于,城门开了一线,里面的人冲出来帮手,我趁机冲进了城门里。   前来阻拦的士兵越来越多,他们都是北陆的士兵,我无心伤人性命,但是也渐渐体力不支。受伤后我的身手就变差了,右手拿不住剑,只骑在马上以长鞭抵挡。要是再拖一会儿,等其他的士兵来了,我真的有可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幸好黑子骁勇,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带我一点点跑进城里。   动静越来越大,人呼马叫不绝,一只只火把围攻过来,火光照得我看不清对方,黑子的步伐也开始颠乱。纷乱中,我听见一个声音慌张道:“天狼将军,这女子打伤了不少兄弟,要闯入城……”   天狼?天狼!顾不得别的,我向着人多的地方喊道:“天狼!天狼……”   一个声音喝停了士兵,火把退了下去,我的眼前还是一片白黄。缓缓恢复的视线中,一匹马跑到面前,道:“阿梅,是你?”   看清了来人,我激动地跳下马,天狼亦下了马,我跑过去,拉起他道:“天狼,真是你,你没死?”真好,见到他真好,还是那个天狼,一点都没有变。   天狼愣愣道:“死?我什么时候死了?阿梅,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我看了看守城门的士兵,道:“他们不让我进来……你前日不是去送战书,我以为……”有些说不下去,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还没来得及为他的死讯悲伤。原来骊没有杀了天狼……   一切来得太快,我来不及高兴,想起正事,急道:“我回头再跟你解释,大王是不是被你们抓了?你快带我去见父王!”   两人重新上马,天狼带着我离开了,身后一片不安之声:“她真是五公主?”   天狼低头笑了笑,道:“你这个脾气还是一点没变。阿梅,你这次回来是不是不走了?”   我摇头道:“天狼,我是来救大王回去的。”在他面前,我不需要说谎。   天狼大惊,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真的要背叛北陆王?”   我道:“天狼,你帮不帮我?”   天狼摇头道:“你这些话我只当没听见,一会儿见了你父王,你不要胡说八道……唉,现在你去见北陆王也不是时候,他跟西陆王吵了很久了。”   我心中一急,也不去提那些没有用的,追问道:“天狼,西陆王怎么会……怎么会跟父王一起起兵?父王连敏格他伯罕都说动了?”在我印象中,西陆王和父王也一直不太合得来,敏格他氏是站在中陆一边的。   天狼诧异道:“伯罕?老西陆王数月前就病逝了,现在的西陆王是都魂,你不知道?”   都魂……   记忆忽然回到多年前,我与骊出使西陆接受羌国投降,在西陆之外,也是箭及城这个地方,骊刺在都魂面上那一剑……事情越来越复杂了,箭及城内,一定发生了很多变故。   天狼带我进了王营,一路肃然,到了主营,站在外面就听见帐内几人争执之声。   一人道:“谁让你私自扣押察忽尔骊的!”   另一个声音道:“世子殿下何必动怒,你难道不想报那小子当年一剑之仇?”不知为何,这声音令人十分生厌,我听了出来,是王兄。   都魂恨声道:“你们害死我父王,现在竟连这种事也瞒着我,真当我都魂任你摆布么?”   一个老成的声音缓缓道:“世子殿下此话怎讲?西陆王意外逝世,我等亦心怀悲伤。真要追究起来,最大的干系似乎还要归功于殿下您。”是父王的声音!   帐内喘息声重,都魂半晌没有说出话来。王兄又道:“兄弟,你先别生气。听我说,咱们现在扣了那小子,不怕老巫不来谈和,只要中陆答应让我父王摄政,以后义渠都是你我西北两陆说了算。”   都魂冷笑道:“你以为你们想把罪名都推到我头上,就能如愿么?”   父王忽然叱道:“敏格他,你最好想清楚,现在你我已经坐在同一条船上。你大逆不道,先是害死父王夺了西陆兵权,后又与我这路叛军逼进中陆,就算脱得了干系,你以为你还能回得去么!”   我听得心惊又糊涂,从几人的只言片语里模糊地推详事态。听起来,都魂一定是被父王算计了,不知道做了什么逼得他骑虎难下,不得不跟他一起反。可是既然父亲能够成功,都魂必定也有此心才能让人有机可乘。单是骊那一剑,就足够让一个人做出任何事了。西陆王敏格他一氏世代保卫着义渠,为察忽尔氏尽忠。敏格他氏若是反叛,不仅有违忠义,更是背弃了祖先的诺言。父王说的对,他无论如何没有退路了。   我正一恍神,营帐厚重的门帘忽然掀开了,一人面色发青,快步走了出来。我再次见到了都魂,不禁有些惊讶。目光中跟上次比起来沧桑了不少,他比骊还要高一点,即使在不那么明亮的月光下,那道从额角划到面颊的伤痕依然那么刺眼,那么触目。但即使染了风霜,也并没有失落这位义渠第一美男子的半分风度,反而为他平添了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动人而令人心疼。心中不由暗暗叹息,听闻人生的太美易遭物忌,命中往往多舛。他若生为周人,大可凭这身相貌作为封侯拜相,不逊春申信陵,可他生在了大漠草原的戎马之间,并不会因此就被上天眷顾。   双方照面都愣了愣,天狼向都魂行了一礼,我亦裣衽打了个招呼。无论如何,此时不宜多生事端,还是先客气些。   都魂一怔,道:“你是……骊王妃?”   我本想自称北陆王的公主,想不到一面之缘,他竟认得我。名不虚传,果真不是凡人。   我点点头,没有多想,再也等不得半分,急急进去面见父王。   帐内只有父王和王兄两人,骤见到我,父王多少有些惊讶,继而喜悦道:“阿梅,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爹爹身边有了你,更加无所顾忌,你果真没有让爹失望。”先前父王与中陆开战并没有顾及我,但是令我感到一丝欣慰的是,见我平安,父王此刻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   我走到父王面前叩拜,王兄插口道:“父王,你怎么不问问她如何一个人来的?”他见到我一向没好气,此时不知为何格外没好气,像是看见仇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奇怪,一时又听不出哪里不对。   父王大笑道:“我的女儿,自然有办法脱身。”   我起身,刚想说话,看见王兄面容,一时不由愣了。半边脸居然肿的老高,眼团乌青,弄得眉也高低两道,乍一看竟颇为滑稽。虽说打仗拳脚刀枪均不长眼,可是能伤得这么没面子倒也新奇。我心中暗笑,不知道是谁做下这么痛快的事情。被我一看,王兄亦有些恼羞神色,冷哼一声,恨恨拂袖背过身去。   我道:“父王……”   父王摆了摆手,止住我道:“好了阿梅,现在什么都不必说,好好回去休息,打完了仗,你再慢慢告诉父王。”   我鼓起勇气,道:“父王,女儿此次前来……是求您放他一条生路。”   一听这话,父王脸色微变,连王兄也转过身来,颇为惊讶。   父王微愠道:“你说什么?”   我知道他为何愤怒,不仅是因为我替骊求情,而是他容不得自己的人,心有半分违抗拂逆于他。   王兄道:“父王息怒……”瞥了我一眼,道:“王妹大概是跑了太远的路累糊涂了……你还不快滚!”   我道:“你住嘴!我与父王说话,你听什么!”   王兄见我顶撞,冷笑道:“我说王妹,你是真得了疯病还是怎么着?”叹了口气道:“实话告诉你,你的情郎这会儿大概已经没了半条小命了,出气儿多进气儿少的东西,你何必为他这样?听哥哥的话,好好回北路来。想要男人,等父王继位再给你指一门婚事就是。你看那个都魂怎么样?再不然我就把天狼也送给你……”   我一跃而起揪住他的衣领,红着眼道:“他在哪?你再说一遍,你把他怎么了!”   王兄慌乱起来,他知道这么近我能要了他的命,慌慌张张想要还击。   父王低声喝道:“都住手!”   我恨恨松手,王兄亦退后两步,一整衣领,擦了擦嘴角滴下来的血,恨声道:“父王,你看见了么?我就说她早被那小子迷了心窍……我现在就去把他杀了!”   我急道:“父王——”   父王道:“够了,都出去。”看了看我,道:“你也回去,不许乱跑,不许再问骊的事。”   我忍住泪,咬牙走了出去。    ☆、地牢底   天狼在外面看见我与王兄先后出来,脸色不对,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刚想迎上去,王兄怒喝道:“滚!”没理会天狼,径自走了。   天狼碰了个钉子,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看向我,低声道:“阿梅,你还好么?”   我心中的怒气也未平,勉强点了点头,道:“你回去吧天狼。”往地牢方向走。   天狼急了,道:“阿梅你去哪?”   我没有回头:“你知道我去哪。”   天狼追上我道:“你别去……”   我看着他,道:“天狼,你跟我说实话,他到底怎么样了?”   天狼面露为难神色,我见状也不勉强他了,他本是哥哥的人,帮我的已够多了。   我叹道:“你别跟着我了,回去看看王兄吧。”   快步离开,沿僻静处前行。这里的路我不熟悉,转来转去,似乎也没找对。正焦躁时,一个声音忽然道:“五公主这么晚了还有兴致游园么?”   我吓了一跳,道:“谁?”   一个高瘦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是都魂。   我有些惴惴,我与他不熟,不知道怎么应对。   我开口道:“世子殿下也好兴致,这么晚了还不睡?”   都魂走近了两步,月光下我看见他面上戴着半块银色面具,遮住了眼睛和那道伤痕:“心浮气躁,只能来这无人的地方走走。但见五公主和在下似乎同样心情,已经转了不少时候。”   原来他在暗处看了我很久么?我心中一怒,道:“古梅并非有心闲逛,求殿下指我条明路。”   都魂俯首看着我,道:“你是北陆王的女儿,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冷笑道:“那殿下又站在哪边?你身为西陆王,非但不保卫中陆,还杀父篡权,同北陆一起造反,你有何面目到天上见你敏格他氏的祖先?”   都魂似乎被激怒了,扯下面具,道:“面目?我可以保卫义渠,保卫中陆,但我万不可能卫他察忽尔骊。”   我道:“将私人恩怨与家国大义混为一谈,不配为王。”虽然嘴上不服软,但心里也突突的没底,不知这都魂到底城府多深。   良久,都魂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粥儿,你莫非真的不认得我了?”   我吓了一跳,非但是因为这句话他是用周语说出来的,更加是因为他居然叫我的那个名字。粥儿这个名字除了娘亲和骊哥哥,也就只有……   我盯着他,一声惊雷在脑海中炸开,也以周语回道:“你是石头哥哥?”记忆忽然回到五岁那年的一个秋天,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我被几个王子和公主取乐欺负,有一个小男孩替我出头。打跑了“坏人”之后,那个下午,是我童年中最开心的一个下午。我们都会说周语,以雅言交谈,却连彼此的尊姓大名都不清楚,因为他是用石头帮我将讨厌的人打跑的,我就叫他石头哥哥。他说他从西陆来,可是第二天就走了。时间太久,记忆已经模糊,我也很多年,没有想起那个小哥哥了。   他微微一笑,月光下,这一笑足以把世上所有少女的心都粉碎了。   我惊喜地走上前,有些语无伦次道:“你……我……我不知道,你居然是西陆王世子。”   都魂幽幽道:“我也不知道,你居然是五公主。”   虽是故人见面,但此时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定了定心神,走进他身边,笑道:“你小时候那么黑,想不到现在竟成了这样子……”面上略过一摸红云,没有说下去。   都魂也笑了笑,道:“我小时候还说长大了要去北陆娶你,后来我父王与北陆王不和,就再也不去北陆了,我还哭了好几天。”   说过这两句,却也无话了,我望了望天上的明月,心中估计了一下时辰,道:“世子殿下,夜已深了,此时说话多有不便,古梅先告辞了。”   都魂没有说话,微微颔首,替我指了条路,我谢过,快步走了出去,望着手中的令牌,安心地一笑,向地牢而去。   到了地牢之外,守卫竟比我想象的还要森严。潜入是不可能了,也只能大大方方进去。还未等我靠近,守卫已喝道:“什么人?”   我缓步走出去,道:“我是五公主。”   想必是今日城门口的事情已经传开了,几人见我打扮,恭敬道:“殿下。”   我点点头,道:“骊王子可是关在这里?”北陆因父王不承认骊是大王,只称骊王子。   守卫道:“殿下您……”   我道:“我要进去。”   守卫道:“殿下,不是小的们难为您,只是王子殿下吩咐,没有令牌任何人不能放入。”   我拿出都魂的令符,冷哼道:“那西陆王的令牌,在这里可好使?”   此时西北二王关系微妙,但名义上还是同盟,守卫不敢得罪,终于道:“殿下请进。”   一行人万分紧张地前后带路,让我行在中间以防万一。在地牢内穿行,我的心也狂跳起来。这里地形颇为复杂,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最里面一间囚牢。我加快脚步走到前面,只见道道铁栏中间,一人正端坐其中床上,虽然有些狼狈,却神态自若,并无一丝忧心慌乱。坐在大牢里,倒像是坐在王榻上一般。听见声音,他抬起头,看见我,朝我一笑道:“你来了?”   都魂的笑令人失神,而他的一笑,却能把人的魂都笑飞了。   看见他安然无恙,我一颗心才终于放下了些。点了点头,忍着激动,冷冷对左右道:“开门。”   侍卫为我打开了门,道:“殿下进去请站远些。”   我走了进去,他们又将牢门锁了起来,道:“殿下见谅,您想出来的时候,我们再将门打开。”   我怒道:“都滚。”   众人退到外面一些的地方,我终于松了口气,急急走到他身边,道:“陛下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他摇头笑了笑,却也有些虚弱,不像刚才看起来那么精神。看了看我,叹道:“你怎么没走,为什么回来?”   我微笑道:“黑子带我跑到这里,营救陛下。”这一次我们谁都没有明说,彼此却心知肚明,他故意留了一条路放我离开。这是我离自由最近的一次,从此可以远离一切争斗。可是现在我放弃了,他不知是在懊恼,还是在高兴。   他摇头苦笑道:“你们俩加在一起都不够我救的,还救我?”   听起来,他似乎并不急着出去,我心中疑惑,不知道他是已经绝望,还是另有打算。   我正沉吟,他望着前面,幽幽道:“回去吧,趁你父王还没有为难你。”良久,见我没动,忽然又冷峻起来,道:“难不成,你是替你父王来谈判的?”   我道:“小妃已与父王谈崩了,出去还要看人脸色,索性不出去了,在这里陪伴殿下。”   他目光闪了闪,有些迟疑,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叹了一声,揽住我道:“这两天剑拔弩张惯了,别往心里去。”   我轻轻靠在他的怀里,心中有些难过。正想着怎么能救他脱身,鼻中忽然闻到一丝隐隐的腥腐气息。   是血腥的味道,从他胸口的衣服上处传来的。我急急坐直,动作牵扯到他,他“嘶”了一声,抬手掩饰。我顾不上别的,伸手揭开他胸前衣衽,不由低呼一声——他的胸膛上,横横竖竖交叉着四道细长的血红伤痕,似乎是被极细的软利之物割开的,伤口会在短时间内很快地愈合,之后又在短时间之内在痂上再次割开。伤细而深,我似乎已经看见了薄薄一层皮肉下面的森森白骨。   我几乎要落下泪来,他面色有些苍白,我急急想要解开他身上衣服,颤声道:“你身上还有多少伤?你告诉我。”   他按下我的手,喘息道:“看你,都要急哭了,有伤你能治还是怎么?这么急着解我的衣服,难不成想服侍本王么?”   这种时候还有心情打趣,我面上一红,后悔道:“我进来带些伤药就好了。”   他苦笑道:“伤不伤药倒是无妨,我只希望你身上带了吃的。”   我一怔,正想要翻找,他道:“行了,两袖空空的,还想变个戏法么?”   我也笑了,揉揉眼睛道:“什么也没带就来服侍殿下,这个王妃也当的太不好了。”   他没有说话,嘴唇还是有些发白。我恨恨道:“是谁干的?我出去扒了他的皮。”   他道:“除了你那哥哥还有谁能这么阴损?”哼了一声,忽然笑道:“不过他也没少苦头,手下那些没吃饭的废物没摁住我,让我打了两拳,像只狗熊似的……”   我失笑道:“他脸上那乌眼青是你打的?”   他点头,少年心性地笑道:“何止乌眼青!你看没看见,牙都落了两颗?”   人家打人好歹留些颜面,他却只往脸上招呼。我忽然想起了哥哥说话时奇怪的声音,道:“我说他怎么说话漏风了,哈哈,哈哈……”虽身处逆境之中却再也忍不住了,想起那滑稽样子,两人在牢里笑了起来,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笑了几下,他又“嘶”了一声捂住胸口,喘气道:“哎呦,不能再笑了,扯得我伤口都痛了。”   我扶着他靠着墙坐好,道:“陛下歇歇吧。”   他点点头,道:“阿梅,你怎么进来的?”   我黠笑,将令符给他看,低声道:“都魂那里偷的。”   他低低一笑,闭上眼睛道:“敏格他都魂是什么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让你偷到?八成是他想放你进来吧……哎,你以前认得他么?那小子好像挺喜欢你的。”   他的几句玩笑我心中却忽然一惊,刚才一直急着进来找骊,我没空去想那层。有句话骊说的对,都魂不会随随便便就让我偷到。人最好别自我陶醉,都魂自然不会是因为小时候的一句傻话就喜欢上我,那他若是故意放我进来,难道是想借我给父王和王兄制造混乱?他可利用我,我自然也可利用他,大家互相利用。不论如何,都魂与父王不睦,倒也是我们脱身的好机会。   想到这里,我心中一喜,却笑道:“有人喜欢你的王妃,你怎么一点也不生气?”   他放松了身子,道:“我生什么气?凭你一个人就值他半个西陆,我的王妃有人喜欢,说明本王比他厉害。”   我笑了:“行了吧,人家生的这么俊,怎么能看上你家王妃?”   他正色道:“谁说的,有我英俊么?本王可是义渠第一美男子。”   我扑哧一声笑了,他也笑道:“不知道你们女人都什么眼光……不过那都魂乍一看像个小白脸,仔细看看,若我是个女子,也会为他动心。”   我道:“所以你才把人家脸划伤了是么?”   他叹道:“那件事我也后悔,可他若真因为这个来反我,未免说不过去。”   我想起在营外听到的,将那些话说给骊听,道:“骊哥哥,你猜一猜,我父王到底把都魂怎么了,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骊摇摇头,道:“这种事老巫应该能算个八九不离十,只可惜那老东西不在……”反应过来,看着我一笑道:“被你说顺口了,我怎么也跟着你没大没小的。”   我道:“他本来就是老东西。”   骊一笑,又道:“若是让我猜,定是你爹私下找了都魂,煽风点火挑拨离间,都魂一念之差做了错事。原本他们可能想设个宴,给西陆王下点迷魂药,让他吃了变糊涂,或者得点什么病,西陆兵权就交给都魂了。结果你爹瞒着都魂给西陆王下了□□,都魂发现却已来不及了。他心里当然恨的要死,可是也只能跟着你爹往下走……”   我笑道:“说的活灵活现的,倒像你亲眼见证了一样。”   他叹道:“还用得着见证么?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王族历代从来不少,你要是王子,这种故事从小有无数人跟你讲。”   我也黯然,王族儿女,都是这样身不由己。他见我神色沉重,话锋一转道:“嗳,你给我讲讲,你是怎么来的,终于会骑马了么?”   我听出了他话里含笑的嘲讽,道:“黑子听话,你放我走还搭上这么好一匹马,你不心疼?”   他摇头道:“我原本觉得给你留马也是白留,没想这么多。”   我笑着打了他一下,把这两天的事情讲给他听……   刚说了没几句话,忽闻一个声音笑道:“王妹,还没劝好么?”   我与骊对视一眼,同时变了脸色——是我王兄。骊眼中有些疑惑神色,我心中恨恨,不知道这讨厌的人又要干什么。   彼人故意放缓脚步,闲庭信步地从阴暗处走出来,幽幽笑道:“要是实在不听劝,妹妹你也别多费口舌了,反正他现在已落在我们手里,谁还需要多一个阶下囚客客气气。”   骊脱口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王兄惊讶道:“怎么?阿梅没跟你说么……唉,罢了。我就知道我妹妹心软,还念着跟你小子是夫妻,早几年给你父王下毒的时候她就没舍得在你身上放有毒的药引,要不然你爹早死了,我们也不至于等到今天。小妹你也是,怎么就想不明白,你要真为他好,劝他投降了不就没这些皮肉之苦了?”   骊越听越呆,我心中涌起寒意,失声道:“你住嘴!顶着一张花脸还有脸来说话,挨打挨的不够是吗!”   王兄还是笑吟吟的:“是啊,要不是这笼子锁着,哥哥哪里还敢好端端站在这里说话……哈哈哈哈,我说妹妹,到了此刻咱们就不用再演给她看了。这次你可是大功臣,要不是你想办法拖了他十三日让大军分三拨回程,我们还没法挫去他那么多兵力呢……”   我跑到牢门前,紧握着铁栏,道:“你说什么!”王兄紧张了一下,见我的确出不去,才松了口气地继续笑着。只恨这门是锁上的,不然我一定现在就出去拗断他的脖子。   骊双拳紧握,发白的骨节有些发抖,却绝不低头走过两步,道:“你别以为我会信你。”   王兄摇头,啧啧叹道:“我的傻兄弟呀,你都快死的人了,我骗你做什么?阿梅是北陆的公主,是我父王的女儿,我的亲妹妹,我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你对她又不好,你说她是向着你还是向着我们?别骗你自己了阿骊。”   骊也有些顿住了,面如死灰。王兄继续道:“唉,怎样也是兄弟一场,做哥哥的看你可怜,把我妹妹送进来服侍你。你可对她好点吧,要不是因为她,我早把你弄死了。”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骊,笑道:“行了,我这个讨厌鬼走了……阿梅,你再好好劝劝他,都是一家人,万事还有商量。”说着果然迈步出去,悠长的地牢里还回荡着他大笑的声音:“都听好了,五公主今晚不出去了,你们在外面好好看着,谁也别进去打扰太子殿下和公主,听懂了么……”   声音渐渐越来越远,人真的已经走了。全身忽然如坠冰渊,手再也握不住栏杆,身子顺着牢门滑下去,瘫坐地上,脑子里一片混乱……犬戎那波刺客,难道也是他派去假扮的?那真的是我害了他么……不可能,不要乱想!他就是来挑拨离间的!   我方仰起头,身子却被猛地一把从地上拖起来,我脱口道:“他就是来挑拨离间的骊哥哥!你别信他的鬼话。”   骊双目血红,力气大的竟连我肩头的衣服都扯松了,我忽然好害怕,那煽动人心的声音还在耳边,连我都尚且狐疑,更别说骊现在这个时候。   骊喘息粗重,良久,盯着我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父王,是你害死的?我的兵马中了埋伏,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气息因压抑而发颤。   我心里咯噔一声,想要否认,可是这个“不”字竟说不出来。就算后一件事我撇得清楚,可是他父王的死,却不能说与我无关……   我还没来得及摇头,他却已低喝一声,忽然抓住我的肩头,将我向石墙上一扔。我整个人被他一手拎起来,后背狠狠装上了墙壁,触手生疼。掉落下来,喘息着伏在石榻上,肩膀已露了出来。还没拉起肩头的衣服,骊却一步步、一步步地向我走过来,红着眼道:“你说还是不说!”   我一生中也没见过他这么可怕的表情,似乎要杀了我一般。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他却已逼到近处,近的能看清彼此眼瞳的收张。良久,他的目光滑到我的□□的肩背,我抬手拉起衣服,这个动作却更有做作之嫌。我听见他的呼吸在空气中变得粗重,盛怒之下,□□却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突然地到来。他怒哼一声,喉结微微上下动了动,眼光变得更冷,身体却在怒气中炙热起来,道:“贱人,到这个时候还装什么!”   胸前的伤口因用力而崩裂,我被手起刀落地反扣在他身下,群裳掀起,动弹不得。血腥与黑暗涌动的地牢里,似有无数幽魂在暗处看着这一出残酷和屈辱,无声冷笑。我流下泪来,哀求道:“不要,骊哥哥,求求你……”   他手上却更用力,冷笑道:“心中有愧吗?那些人就在外面,你现在喊一声就有人进来杀了我。你叫啊,让你爹,让你哥哥都进来救你啊!”声音充满挑衅。   俯下身来,胯被他拉近,深深进入我的身体。从没有过这个方式的床事,从没有过这么痛楚放肆到了极致的交合。他在报复我,他报复的很强烈。   我强撑起身子让自己减少些痛苦,却被他狠狠压住,喘息道:“痛吗?你也会痛么?你哥哥不是让你来服侍我么,这点痛都受不起了?”俯身从后面想要按住我的手,触碰到我右掌旧伤的时候,似乎呆了一瞬,动作随之停顿了一下。接着似乎回过神来,低哼了一声,没有再去碰我的双手,一手扳住我的肩头,随之而来的是更大幅的侵入。   昏暗成了无上的慈悲,这样也好,他看不见我的表情。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屈辱地被他侵略,什么都没法保护,只能咬紧了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似乎看出了我在忍,我越是不吭一声,他越是施暴一般故意满含恶意地更加用力。最后的一点尊严和倔强如薄冰一般被他碾碎,记不清我顶受住了多少入侵,终于在他一次蓄力的深入中痛的闷哼出声。   他似乎终于是满意了,动作小了一些,恍惚中低低笑了一声。似既厌恶,又极喜欢和满意。    ☆、廿三骑   怒气弱了一些,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又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殿下当真临危不惧,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在此风流。”   这种时候忽然听见第三个人说话,还是个男子声音,我所骇不小,不由低低惊呼一声。骊也停顿了,我急忙从他覆压之下抽身出来,缩到一旁急急整好衣服。这种时候被打断没有人会不恼火,骊却显得比我镇定,好整以暇地草草敛了一下衣裳,掩好我的衣襟,看向外面,站起来走了下去。   看地牢那边地上的影子很高,比骊还要高些,身材却没有骊那么粗犷壮健,清瘦却也并不瘦弱,步伐不徐不疾,从暗处缓缓走出来。方才我第一反应是王兄又回来了,可是声音不像,原来是都魂。他在那里站的时间不久,却足够一个衣衫不整的人穿好衣服。虽然我不知道他又是来干什么的,心中还是为着这一点风度暗暗庆幸。   骊也笑了,就那么敞着衣襟走了过去,露出铁打一般的麦色胸膛,胸口上挣裂的伤口犹在渗血,却一点也不觉得痛似的。就这样站在都魂面前,气势上竟丝毫不低。   骊道:“你一直躲在军中,终于敢来见我了?”看了一下牢房,忽又笑道:“你不用得意,这间地牢,你也是住过的吧?”   都魂淡淡道:“是,都魂的确住过,就在那年‘以下犯上’触怒殿下之后。只不过我没殿下这么好的福气,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没有女人给我出气。”   骊被他这话一呛,一时竟无法还击,看了我一眼,又有些怒气,看着都魂道:“你想干什么?”   都魂看向我,嘴角向上提了提,似乎是笑却不像是在笑:“丢了块令牌,本想来找。”顿了顿,又看向骊,道:“想不到撞见殿下好事。原本也不想打扰,可见殿下堂堂大丈夫,平不了内乱只能窝里横,都魂实在看不下去。”   骊拾起令牌,从铁栏缝隙中丢给都魂。令牌直飞出去,去势极猛,倒像是要砸人一般。都魂微笑抬手,轻轻巧巧接过,道:“谢殿下赐还。”   都魂句句轻描淡写,句句却噎得人无话可说。要是放在从前,骊早已经找人打架了,可现在他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也笑道:“世子说得对,男人大丈夫,凡事只求一个磊落。你还记不记得,箭及城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   都魂微一皱眉,面上闪过一丝紧色,骊继续道:“数百年前察忽尔与敏格他共同打下了这片义渠草原,带领部族在这片大地上站住了脚,可立国就只能有一个王。敏格他自愿退隐,察忽尔想与这个好兄弟分享江山,最终敏格他向西边放了一箭,只愿子孙后代退受西陆,世世代代守护义渠。察忽尔于是将敏格他一箭所及之处和那西面的地方全给了他,世代封西陆王。这座箭及城,便是当年那个一箭所及之地。自家祖宗的故事,你比我更清楚吧?”   都魂也不那么镇定了,骊接着道:“我不知道你图什么,我只为敏格他那样的英雄却出了你这样的后人而不平。要是为权,你已经贵为西陆王世子,即使帮了我叔父你也做不了大王,你以为大王又是那么好做的么?”   都魂忽然道:“我什么也不图,只为一个公道。几百年来,敏格他一脉为你中陆流血牺牲,尽忠职守。而你呢?把这一切当成理所当然。既然是共同打下的江山,凭什么我们敏格他,就世世代代活该为你察忽尔氏牺牲!”   骊亦大声道:“就为着你的私人恩怨,你就做出这助纣为虐的事情,让万千将士的性命在片刻间牺牲,这就是你所谓的公道!”   两人怒目对视,整座牢房都似都容不下他们两个。   良久,骊叹道:“收手吧都魂,即使你们杀了我,我叔父下一个要对付的一定是你,他要的是整个义渠,到时候你一样不得善终。你比我大几岁,我也应该叫你一声哥哥。我王兄的事情我迁怒与你,一直也没有向你好好道歉……我和你或许不能像察忽尔和敏格他那样,成为真正的异姓兄弟。你若是真的恨我,平定了我叔父之后,我随你报仇,到时候你想在我身上划上几刀都没关系。”   最后这句话说得认认真真,却又透着些孩子气,就像他从前跟阿济勒说话的样子。都魂愣了一愣,不想笑又不由笑了,道:“你们都以为我就是因为这张脸才闹了这么大的事?我若要在你脸上划个十七八刀,你会答应么?”   骊也笑道:“那不行,我只刺了你一剑,你未免也太记仇了。你是美男子,伤了一剑也还是美男子。我打不过你,若是再伤了脸,还拿什么跟你争风头?”   我在旁看着二人说话,此时也有些惊讶。男人真是奇怪,可以互相恨之入骨,也可以在顷刻间一笑泯恩仇。   都魂道:“今日我本也是想来放你出去的,只是放之前,有些不甘心罢了。”   骊满不在乎道:“放我出去,你怎么放?是徒手拆了这笼子,还是偷了钥匙?”   都魂浅笑道:“我没有殿下神力,也没有王妃轻巧。”拔剑出鞘道:“殿下站远些。”   骊有些惊讶,向后退了退。都魂长剑出鞘,那剑身居然颇软,铮铮有声,甚是好听。都魂凝神静气,也有些紧张,只听“叮”的一声,有物落地,缠绕在牢门上几匝的沉重锁链,竟被他长剑斩断。   都魂不再耽搁,骊也顾不上惊讶,两人拉开了门。骊刚要出去,都魂奇道:“殿下,不要你的王妃了?”   骊回头看了我一眼,还是一见到我就生气,既没有继续走,也没有回来,一时停在那里。都魂道:“反正不关我的事,你的人你自己想好。你要是把她一个弱女子扔在这,恐怕她下半辈子就要在这个牢房里度过了。”   骊板着脸道:“弱女子?她要是弱女子,你我都不算男人了。”看着我,终于伸手道:“能走赶紧跟上,还要人背么?”   我拉住他的手站起来,三个人一路跑出了地牢,路上谁都没有再说话,骊与都魂忙着解决守卫的士兵。骊憋了好久的怨气终于得到发泄,赤手空拳将一群拦路的侍卫打的七荤八素。都魂却凌厉起来,招招毙命,剑如游龙,道道寒光,砍瓜切菜一般杀出一条血路。骊见都魂剑法高妙,似乎心生不服,也从敌人手中夺了一剑,但士兵们普通的铁剑,毕竟比不得都魂手中的神兵利器。我总觉得,都魂手中那剑好像在哪见过。当下也顾不得这些,跟在骊和都魂的身后,走出监牢。   外面已经开始混乱,不少人听见地牢动静往这里赶来,都魂带着我们三人走过几条曲折小径,暂时绕开了北陆士兵,到了一个暗处,停步正色道:“我就送你们到这,快走。”   骊道:“那你呢?”   都魂眼观六路,恨声道:“我带西路士兵,还能挡上一挡,我早想跟你叔父那个老混蛋拼了。”看向骊,冷峻道:“你不必想得太多。记住,我今日保的不是你,是义渠基业,是我敏格他氏的尊严。”   骊目光闪了闪,也正色道:“好,这次我若最终得胜,你还是西陆王,以后中陆西陆,不分彼此。”   都魂淡淡一笑,神色里却并不轻松。我的眼睛却没离都魂手中的剑,都魂看出我的心思,道:“此乃欧冶子为越王所铸五口剑之一的鱼肠,都魂不才,此剑辗转流落我手,王妃难不成认得?”   我脱口道:“鱼肠剑?真是鱼肠剑?”对,越女剑书谱中有一章描述上古十剑,但只有图形,没有太多,也更加不知道这些神兵利器的下落。   都魂道:“看来你与此剑颇有渊源?”看了一眼远处的火光,忽然将剑递给我,道:“你们快走吧。”   虽然我对此剑十分艳羡,也不是没有这个贪慕心思,可是都魂居然突然将这削铁如泥的宝剑相赠,我与骊都愣住了。   我道:“大敌当前你怎能没有兵器?”   都魂道:“你们比我需要,都魂不差这一剑。”见我们还是存疑,道:“你们俩能不能别这么多心思?我实话实说,这剑除了快一些,也没什么两样,还琢磨什么呢。”   我接过了剑,骊呆呆道:“那你为何不交给我?”   都魂淡淡一笑:“都魂与粥儿有旧,既是故人又是红粉,宝剑赠佳人岂不风雅?”看了一眼骊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经常欺负她?要是再给了你,你半路就要把她扔下了。”   追兵越来越近,都魂不再笑,道:“这次我若是活着,会亲自找你们取回的,若是我死了就归你了。”简单指了一下路,对骊道:“你若是不善待她些,回头就把她给我吧。”我也听见了,心中突突一跳,不知道他们俩说的是什么浑话,委实看不清都魂此人是玩笑还是认真。   我与骊一路跑出去,毕竟不熟悉城内的路,有些不得要领,骊道:“黑子呢,你把黑子弄哪去了?”   我道:“就在这附近。”急急学着骊平时呼唤黑子的样子吹起口哨,努力了好几次,终于吹出一声怪响。   见四下没有任何回应,我急道:“糟了,黑子是不是听不见,还是被他们牵走了!”   骊鄙夷道:“是你吹得不对。”抬起手指,撮口长啸,发出一声悠扬好听的声响。吹了几声,东首隔着几道墙果然传来一声健马嘶鸣,听得出是黑子。   骊拉着我向那边跑,到了一个拐角,迎面却冲出一人,听风声身手不凡。二话没说与骊交上了手,骊亦迎战,微弱的月光下我认出那人身手,急道:“天狼,是我!”   天狼住了手,我亦将骊拉回来,骊看着天狼,也认了出来,皱眉道:“是你?”   天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骊,急道:“阿梅,你……”走到我面前,恨声道:“你疯了吗!”   骊忽然将我拉到身后,挡在前面道:“你让开!”   天狼似是看见我面上泪痕未消,又看了看骊,忽然怒道:“阿梅,他欺负你了是不是?”   我摇头道:“天狼,你放我走吧。”我从没这样求过他什么,天狼面色变了变,终于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你们跟我来。”   骊去取回了黑子,天狼将追兵引向了别处。城内似乎已经打起来了,我知道父王一定下令决不能让骊活着离开,我们必须趁命令还没有传到城门之前出去。骊骑着马回来,看见我,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把我拉上马。在天狼的带领下,直奔城门。   我道:“天狼,你别让人看见你与我一起,快回去!”天狼没有减速,奔到门前道:“开门。”   已是深夜,除非父王、王兄或是都魂亲自来,没有特殊令符,即使侍卫认得天狼将军,也不敢随意开城门。骊没有耐性等他们周旋,夺了一杆□□,在门前打了起来。马上毕竟带着个我,他有些累赘,跳下了马道:“你自己先出去!”   其实城楼上下这些侍卫不是骊的对手,可是这一耽误时间,追兵就到来了,老远只听一人骑在马上号令:“见骊王子格杀勿论,捉住他殿下亲自奖赏!”   我心中一恨,也跳下马,施展开鱼肠剑,迎上几个士兵。□□短剑袭来,挥剑一挡,兵卒手中剑锋竟齐齐断裂。士兵看着手里的断剑,我看着自己手里的利刃,双方均有些目瞪口呆。都魂,原来这就是你说的“除了快些没什么两样”么?   原本差一步就能出城,围攻却越来越多,情势已越来越危机。我死也不能死在哥哥手上,可是心中也不免绝望。骊也正全神贯注地与敌交手,虽然追兵越来越多,可是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身上也受了不少伤,可是竟越战越勇,毫不畏惧。   好,不过咬牙一口气的事情。再撑一下,今日就算我拼了这条命出不去,一定也要想办法保他出去。   我势与来人同归于尽,忽闻城墙大门外一阵马蹄声响,门竟然从外面被打开了,一人高声道:“疾风二十三骑前来迎驾,救援来迟,大王恕罪!”   我心中一震,骊的目光也亮了,看向门外。只见迎面而来一队黑甲精兵,劲装骐骥,周身打扮,竟是那次护送仪蓝猗的部队。   骊高声道:“本王在此!”□□一挥,解决了身边的纠缠,黑子也正好跑回他身边。骊重新上马,纵马到我身边,铁□□翻了与我纠缠的几个人,握住枪杆将我拉上了马,将枪一扔,向城外跑去。   上面有人疾呼:“关门,快关门……”“放箭,放箭啊!”乱作一团,也不知道该听谁的。二十三骑士已将骊围护起来,边打边退。无一人下马,地上的尸体却越来越多。   原来早有部署,难怪他那样镇定。喜悦来得太快,我惊魂未定,在马上抱紧了骊跑出城门,大梦初醒一般,久久说不出话来。城楼上的箭如雨点一般射下来,利箭破空之声就在耳边,“嗖嗖”不绝。骊亦不敢放松,驾着黑子风驰电掣,在廿三骑士掩护中撤退。黑子今日已消耗了太多体力,又带了两个人,不免有些吃力,但还是尽力奔跑。   斜月高照,照得一片广阔草原无边无际。我不敢回头,只听见兵刀之声不绝。触手之处黏腻之感越发清晰,我收回环绕他腰腹之间的手,借着朗朗月色,看见一片暗沉沉的颜色。   黑子跑得快,廿三骑士又忙着防守,不知不觉与我们之间离了老大一段距离,我们竟已遥遥领先。离最危险的境况已经远了,我急道:“骊哥哥,伤口都裂了,你慢些吧。”他在牢中还那么虚弱,不知撑着什么精神,竟爆发出比从前还神勇的气势。   骊喘息道:“流这点血我还死不了。”说归说,似乎提着的最后一口气也慢慢要耗尽了,动作与黑子一样,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慢下来。   我们慢了一点,二十三骑已赶了上来,追兵所剩无几,此刻也都追不上了我们了,只能望着蹄尘咬牙。又跑出了一段,已经远远离开了箭及。骊终于下令众人下马,暂时喘一口气。   廿三骑士为首一名单膝跪地道:“日前王后已接到殿下消息,派出的八千精兵已经上路,我等先行,得知殿下被困城中,幸不辱命,终于救得殿下脱险。”   骊点头道:“快请起。若是没有各位,我只怕已经死在箭及了。你们没有事吧,有多少兄弟受伤?”   疾风骑士道:“六名伤得比较重,余人无大碍。殿下,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快些赶回苍云野去。”   听见死伤情况并不严重,骊似乎松了口气。真正见识了仪蓝猗这黑甲精骑的实力,我心中也不由惊奇,这般惨烈拼杀,却只有这样低的伤亡,真不知是几千几百人中才能选出这二十三名高手。   骊遥望着箭及城的方向,幽幽道:“北陆王还没有派出下一拨追兵,想必是已经与都魂火拼上了,今日箭及城内,只怕惨烈无比。”   这几句话说的众人都沉重起来,我想起天狼,不知道他在城里怎么样了,心中暗暗担忧。   疾风骑士道:“我等带有伤药,殿下先裹一裹伤吧。”   骊道:“我不妨事,你们先把伤得重的弟兄包扎好,继续上路。”    ☆、青羊关   原来此番骊早在好几日前就派了轻骑去林胡搬救兵,并且与老巫约定,若是他有闪失,就立阿济勒之子泰逢为王。世子泰逢与母妃青禾,也已经被从中陆接来妥善安置。这次逃亡骊所幸没有伤筋动骨,养了两日那些皮外伤就好得差不多了。大王归来,又有了援军,王军士气大振,只待挥师伐除叛军。   回到苍云野之后,我又被丢进军营软禁了起来,安宁地与世隔绝。仗已打了几日,青禾念在昔日情分来看过我,从她那里知道王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北陆王叛军苟延残喘,已经没多少气数了。   现在我能做的,只有闭上眼睛,静静地等我的命运到来。想不到在几日后的一个黄昏,骊却踏进了我的营帐。   我错愕地看着他,时日不见,中间却像隔了许多岁月。   他似乎又变化了许多,胡子又长了,人也清减了,流年战乱就是这样耗人心血。   在那些难以入眠的奢望中,如果还能再见到他,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是忽然见到了,居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站在那里看着我,忽然诮讥一笑,道:“青羊关。”   我愣了愣,不明所以:“陛下说什么?”   他走到中间坐了下来,道:“最后一日了,明天的决战我在青羊关。”三言两语中,透漏给我他将兵力分守青羊关与黄羊关,青羊关是原来的王军,黄羊关是精兵。而明日,他会亲自在青羊关督战。青羊关地势险要,黄羊关容易突围,可父王若是走了黄羊关,几乎没有生还可能,只在略薄弱些青羊关还能有一线生机。   骊淡淡道:“我知道,你有办法把消息传递给你父王,是么?”   我看不透他究竟什么意思,心中存疑,不由推想起来。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为何要告诉我,故意让我父王有机可乘?可若是假的,我不会相信,他也能想到我不会相信,将相反的消息传给父王,那不是置父王于死地?但我既想得到这一层,他也定能想到我所想的这层,所以真正的部署,还是在青羊关……   片刻间重重疑云在心里转过,愈发云山雾罩。我真的不敢下判断,万一错了,就是把父王和整个北陆推进深渊。   我道:“陛下为何告诉我?”最后一日,是故意来出个难题再让我不得安宁么?   骊一笑,道:“怎么,难住了?”望向帐外,幽幽道:“你一定在想,如果我说的是真的,又为何要告诉你?可如果是假的,我令你将相反的消息传给你父王,又正中了我的计。但是你觉得你想得到这一层,我也一定能想到这层,所以这个消息究竟怎么送,还没下定主意是么?”   我面色一青,没有说话,骊低下头,自己斟了一杯酒,摇头道:“别动你这些细作心思了阿梅,我就在青羊关。我不希望我他死在别人手上,要清算的事情太多,不如光明正大地来,我们两个之间若是没有一场真正的正面决战岂非可惜?至于你……”看向我,道:“若是由你将这个消息传回去,万一你爹最后赢了,也算你将功赎罪,回北陆以后有个退路,难道不好么?”   我也坐了下来,亦拿了他的革囊,斟上一杯酒道:“小妃不会再回北陆了。”   骊道:“你何必这般悲观,这场仗里最不用发愁的好像就是你了吧?若是我败了,你回去当你的五公主,若是你爹败了,我也……”顿了一顿,没有说下去。   我淡淡一笑,道:“若是北陆败了,小妃叛臣之女,自然不容于世。若不幸败的是陛下,小妃是陛下的王妃,也自当殉您而去。”   骊道:“你这是何必,你……你母亲不是还在北陆么?你若回去,总算还有亲人。”   我摇头道:“母亲已不在人世了。”   骊奇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抬起手腕,上面是一串草编手链,串着一颗玉珠:“母亲的消息父王是不会告诉我的,我离开北陆的时候与天狼约定,若是母亲病逝,就想办法传递一点玉色的事物给我……那是我母亲喜欢的颜色。”那年父王与哥哥入宫,我没看见天狼,回去之后却在妆台上看见了这颗玉珠。   骊有些动容道:“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道:“陛下又不能起死回生,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小妃怎应再为陛下徒增烦恼?”   骊微微一恼,道:“不说就不说……那个天狼又是谁?”   我道:“陛下不是认得么?那日在箭及城,还不知道他怎样了。”   提到箭及城,骊神色黯淡了一下,忽然道:“都魂死了,你知道么?”   我大惊道:“什么?”   骊点点头,道:“那日在箭及城,他力挫北陆王,自己却也身中数箭,直战到西陆将士全军尽没……”沉痛涌上,闭上眼睛,再也说不下去。这优秀的男子,最终还是战死了沙场,像所有敏格他氏的儿郎一样,为王流尽最后一滴血。   我也心中悲戚,握住骊的手,道:“大王请节哀。”   骊摇摇头,目光幽幽看向一边,那日都魂所赠的鱼肠剑还在我处。那日他说,他生则来取,他死则作罢,不想竟一语成谶。   我替骊取来剑,犹豫道:“大王,还是勿要使用这把剑了。”   骊缓缓拔剑出鞘,空洞洞道:“为何?”   我叹道:“鱼肠剑问世之时剑师薛烛言十六字考语,说此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越王将此剑献于吴王,后流落世间,所生之事皆不祥。”   骊淡淡一笑,道:“是么?”一手缓缓移动,将杯中之酒倾倒于剑身,道:“我本也没想使用,若是找得到他的尸首,这剑也该物归原主。”   喧嚣渐渐低下去,黄昏已过,不知不觉,天已黑下来了。良久,骊收起剑,亦收起了悲伤,起身道:“你何时将消息报给北陆?”   我有些愠意,道:“不劳陛下费心。”   骊冷笑道:“今日说不定就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了,有些事我还是想问问你。”   我道:“大王想问什么,阿梅绝无隐瞒。”   骊沉吟道:“从前在王庭,老巫日日监视你,你……究竟是怎么将我的动向传出去的?”   我道:“放羊。”   骊奇道:“什么,放……放羊?”   我将如何在放羊的时候传递情报的事情大致说了,骊懊悔地一拍脑袋,道:“日日在我眼皮底下,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那群蠢货还跟着你去放羊,我非得……”   我忽然很想笑,微微笑道:“陛下息怒。”   骊恨恨摇了摇头,道:“罢了……那这几年,我一个子嗣都没有,也是你做的手脚了?”   我低下了头,没有说话。半晌,只道:“陛下还有想问的么?”   骊气急拂袖,道:“你不怕我再问出些什么,改了主意不放你性命了?”   我淡淡道:“若是问完了,陛下请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站了起来,似乎迈步想走,道:“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相处还是这么不得好气。我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可爱的女人,亦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如果这就是我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固然不应该就是这样的气氛,但是还能再说些什么?是求他对父王手下留情,还是痛哭流涕地留下他,告诉他我不舍得他走?这无间之路终于要走到尽头了,明日就是最后的决战,在大事面前,此时再说什么又能怎样?无论是什么结果,今日之后,我与他注定不能站在一起。   良久,我低下头,道:“大王走好。”   他忽然被惹急了,踏过两步,抓紧我的手腕,怒道:“你故意气我是不是?在我心里埋颗种子,让我分心,让我明日集中不下精神对付你爹。”   我摇头道:“不是……”   他道:“不是?”   我道:“陛下别动气了,大战在即,您要养精蓄锐。您……您一定会凯旋归来的,到时候您想听什么,小妃都说给您听。”   他冷笑着,放开了我的手,看了一眼外面,却忽然道:“是啊,你提醒我了。大战在即,今天为何不再快活一回?要是明天就死了也不算白死。”   我听出他话里的轻蔑和挑衅,亦怒道:“你说什么浑话!”   他哈哈笑道:“你也生气了,绷不住了?”   我定了一下心神,道:“大战在即,还请陛下节制自己,勿近女色。”   他一步步走过来,道:“我若偏要,你能怎样?”   我不由得退后,咬牙道:“你过得了我么?”   他道:“对啊,粥儿。你以为我摆弄不了你么?”   我恭恭敬敬进退有度地拒人千里可以将他气出内伤,他若是耍起无赖,也能将我气得七孔冒烟。他成功了,对付无赖,我真的没有更多办法了。   一晃神间他居然真的动上手来,抢上来制住我手臂。这招先发制人,与昔日在秋林时我教他的一模一样,已使得熟了。我心中怒起,反绕了半圈化开,伸手格挡。他见招拆招,从容不迫,不知何时身手竟今非昔比。   上一次在地牢中我的确心中有愧才没与他反抗,今日我决不让一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手下也不再留情,用出了所有的力气招招到肉。我们似乎都已经忘记了为什么动手,只是变成了斗狠争胜,和对这些年一切恩怨的清算发泄。   斗室之内毕竟施展不开,又是空手对空手,时间一长,我居然渐渐落了下风了。剑在右边,我一咬牙,俯手去抽桌上的鱼肠剑,右手却拿之不稳,剑抢先被他一脚踢开。他亦真的有些生气了,动容道:“你来真的?”   我一时气急才去拿剑,但是若是换过来,我也会觉得他是真的想取我性命。我有些愧然,这一番胡闹,压抑多年的怒气倒消散的无影无踪了。不想再打下去了,不成想还没说话,身子一痛,竟被狠狠摔倒在地。来不及反应,片刻功夫,我的每一个变化都已经被他封死。这个混蛋,竟然连摔跤的本事都用出来了!   我犹顽抗,他却开始撕扯我的衣服。彼此再无什么套路章法了,我们就像两只打架的猴子,在地上滚成一团。   滚来滚去还是他压制住我,手上撕扯的更狠,咬牙道:“我不用你教的,就是比力气你也胜不过我吧?”   我气极道:“你欺负我!你欺负我……”我这辈子好像都没这么失仪无状,像一个撒泼耍横的小女孩。   他压住我,道:“我就是欺负你了,你能怎样?”   是啊,若是明日就要死了,今日我们最后的见面,这不才应该是该有的样子么?我又糊涂了,生命都到了最后了,还去做那些虚无缥缈的打算干什么呢?生命的最后一天,就是应该和你想要的任何人,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我忽然不再反抗,不再挣扎,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脖颈,轻轻吻在他的嘴角。他怔住了,动作一顿。我退了开来,两人还保持着那个同归于尽的姿势,就这样一上一下,久久对视。   失神片刻,他忽然托住我的后脑,狠狠反吻了下来。压住我的唇,撬进口舌吮吸。我已感受到他身体上的变化,“唔”了一声,喘不过气来。他终于放开了我,我喘息着,去解他的衣带,他也急急来帮忙,手都哆嗦起来。我的头发在刚才的厮打中也早就散了,发簪掉在地上,扎得肩膀一痛。衣衫褪尽,他更加急切地吻着我的面颊,脖颈,胸膛,揉乱了我散开的头发。手心中的茧,清晰地抚摸着我的背脊。我抱住他,轻轻覆上他的胸膛,一路亲吻下去,吻着他胸口上狰狞的伤。   衣服落了一地,他忽然抱起我,走两步放在榻上,欺身上来,进入我的身体。动作尽量地放缓了,但还是带着急切。或许是血缘有异,我们的身体,一直总也不是那么契密合拍。我的泪忽然涌了出来,落入发间,低道:“骊哥哥,我痛……”   他心疼地抚摸着我的鬓发,吻着我的眼睛,道:“好,好……别哭粥儿。”动作放得更加缓,抽身出去,重新缓缓地进入。我努力地承接着他,这一次终于不再那么难受。   一点一点,交汇终于顺畅。他渐渐放开了自己,像马儿在广漠草原上自由驰骋。从未有过这样生吞活剥放肆的狂欢,我亦忘了时间,忘了一切,与他一起,胡天胡地,无法无边。累了就慢一些,不累了再重新开始,营帐简易,寒风从小缝中透进来,严寒中肌肤相亲,却半点也不觉得寒冷。   良久,终于感到有些筋疲力尽,□□也不再那么汹涌。他的肘落在两侧,抱着我,做片刻的喘息。喘息中,有些泪意地道:“粥儿,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从一开始,就是来我身边当细作的吗?”   我也从迷乱中清醒了些,心中一痛,方欲开口,他却掩住我,喃喃低语道:“不要说,你说了,我就真是孤家寡人了。”   我想笑一笑,泪却来不及收回,一颗颗滚落出来,仰视他道:“骊哥哥……”   他用力地笑着,道:“别哭了粥儿,我早就忘了那些事了。”眨了一下眼,目中忽然一热,被什么东西“啪嗒”地击中。他的泪从金色的眸子里,直直落入我的眼中。   心被什么东西血淋林地剜开了,我心痛地抱住他的脖子,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遍一遍地呼唤着。   他亦抱紧我,细细地吻着我的眉眼。拥吻间我呼唤着他的语声也一点点变得炽热,在水到渠成中,最后地感受他的释放,淹没在黑夜的涛声中。   骊视角:   黑暗中,久久没有人说话,亦不知道时辰。我忽然疲累极了,连日来的征伐,许久都没好好睡过。这一番彻彻底底地消耗,倒也能通向一个来之不易的好眠。喘息渐渐平定了,睡意丝丝涌来。怀里的人也安静了,我迷迷糊糊地伸胳膊搂着她,将睡未睡,她忽然猛地抽离开我的怀抱。   我吓了一跳,一瞬间清醒了,长期的枕戈待旦,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就会醒来。   我急道:“怎么了?”自然而然的反应,身子比脑子先清醒。完全醒了之后才发现,四处并无异动,也没有听见号角。   她似乎是猛然想起了什么事,又不知道怎么表达,神色微微有些急,咬着嘴唇道:“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我松下来,重新仰天躺下,闭上眼叹了一声道:“什么塌天大事?”   她打了我一下,道:“你起来啊。”   我还是闭着眼睛,嘴角含笑道:“说吧,我听着。”   她嗫喏了一下,低低吐出一句话:“我……我没有过别的男人,你是我第一个男人……唯一的。”   我愣了愣,想起了新婚那日。因为没发现处女的痕迹,我的确是问过她这个问题,但是后来也没有追问。她要是不说,我都把这件事情忘了。   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有些高兴,又有些心疼,揽过她道:“你怎么忽然想起来跟我说这个?”   她道:“再不说,我怕以后没机会说了。”   我抱住她,安慰道:“不会的。”其实在我心里,虽然也介意过这件事,但并不是那么重要。可是她这个样子,似乎很在意这件事情。   她没有再说,默默点了点头,我让她重新在我身边躺下。她这张榻很小,天气又冷,为了暖和一些,只能与我挤在一起。良久,终于睡着了。   我好容易聚集起来的睡意被她吓走了,心里乱纷纷的,竟然睡不着了。打仗打得多了,我已经适应了,可想起明天,还是有些失眠。看了看旁边的人,忽然心生无限的怜惜。   好吧,无论明日的结果怎样,我一定要保她周全。    ☆、决战日   次日我醒来时,枕边已没了人。昨夜打翻一室的混乱、散落地上的衣服都已收拾起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起的,见我醒了,缓缓走过来道:“陛下。”   昨日她的衣服被我撕扯了,今天居然换上了一件颇为正式的,像是以前做王妃的时候穿的衣服。自己以木簪将头发也梳好了,虽然没有插戴的发饰,但干干净净甚是舒服。   我接过衣服一边穿上一边道:“你从哪藏了这么一身衣服?”军中她没带几套衣服,又辗转了好几次,她一直是简装打扮。虽然我也让人把她的东西都送来了,但是人多手乱,粗心大意的许多日常之物也不知丢哪去了,连那件悦目的赵女素衣都失落了。   她微微笑笑:“跟青禾姐姐要的。”替我擦过手擦过脸,没有梳子,用手将我凌乱的须发也整理好。我站起来,她取过衣甲,不紧不慢地一件件为我披挂上,一如从前。   一时静静无话,只由得她动作。终于,还是穿戴到了最后一重。她从背后绕到我身前,将腰带系好,披风挂好。   我低头看了看,笑道:“还是你弄得舒服,这些日子小兵帮我穿,不是这里少就是那里错,好容易穿对了,又紧的要命,一上马差点没把人勒死。”就连青禾穿的也慌慌张张,不如她这么从容妥帖。   她淡淡一笑,只道:“陛下慢慢教,练多了就好了。” 她没有再戴手套,也不避讳那道伤了,完成了最后一道工作,一双手沿着我的衣边缓缓滑下,最终收回,低头道:“愿大王所向披靡,凯旋归来。”   我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我好希望她能对我说一句妻子对丈夫之间叮嘱小心,可她似乎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样子。   她还是没什么表情,道:“大王带上鱼藏剑吧……您要我带的消息,我会传出的。”   到刚才我还在贪恋昨晚的真情,但我们之间不能不面对的这些东西,她比我要清醒,也比我要理智。她允许自己任性一晚,可时间一到,她就会重新冷静。   我也冷了下来,道:“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细作……本王若是明天死了,你想求什么,或是有什么心愿,此时尽可提出来,我尽力替你完成。”   她想了想,道:“若是大王得胜,只求您念在王室颜面,留父亲一条全尸。”   我沉默一下,点头道:“好。”虽然我想过很多种羞辱他的方法,但是人若是真的死了,再虐尸也是无德。罢了,看在他是我叔父,看在她的份上,我就饶了那些零碎苦楚。   她点点头,轻声道:“谢陛下。”   我道:“我……我只能答应你饶他一人,至于你哥哥……”   她忽然笑了,接口道:“陛下千万不必饶他,小妃还想求陛下,若你他落在您手里,无论您要做什么,帮我也来几下出气。”   她忽然露出这一点可爱语气,我也笑了,道:“不说别人,你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为自己的吗?”   她道:“小妃没有别的心愿,只求大王,留一只匕首给我吧。”平平静静,只像在说一件无关的事。   我动容道:“你想作甚?”   她低下头,没有说出那句话,但我已知道了。细作最好的下场,不就是一死以谢天下么?   她就这么不信我么?我心中气结,但是话已说出无法收回,我只能恨恨扔下一直匕首,道:“好,本王给你匕首,但是让你用来保护自己。本王帐下只有战死的儿郎,没有自戕性命之辈,亦包括你在内。你若是敢,我……”想来想去,也说不出个怎样。是啊,人若是死了,能拿自杀的人怎么样呢?   她还是静静站着,嘴角噙着一丝微微的笑,似是看出了我的窘迫。我一番话本来说的极有气势,到了最后居然说不下去,看着她,气不打一处来道:“我就将你父亲挫骨扬灰,碎尸万段!”   她盈盈下拜,做了一个最郑重的礼节,道:“小妃,多谢大王。”   我走出营帐,整个军营此刻也差不多都起来了,后勤也已升起炊烟。用过战饭,系紧马鞍,磨亮刀枪,只待出发了。   我暗中布置了几个小兵去看守她,但毕竟是大战,不能多占一兵一卒。一个时辰后出发,她没有再出来送行,我也不再多留,对老巫道:“开拔吧。”   老巫点点头,忽然朗声传令下去道:“一路去黄羊关,二路去青羊关。”   三军缓缓而动,我心忽然沉到谷底,道:“老巫,你怎么……”明明推演好了,我去青羊关,阿姊借来的精兵去黄羊关。   老巫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后营的方向,道:“陛下昨晚还是去她那了,对么?”   我略一皱眉,别过脸道:“我去谁那里睡老巫你也管么?”   老巫道:“这个当然不管,陛下是否将军令透漏于她了?”   我忽然明白了,道:“你因为这个才临时修改,还是早就想好了?你连我也骗吗!”   老巫道:“陛下勿动怒,周人讲,兵者诡道。老巫这样,不是信不过陛下,也是防着我们军中有奸细。”   我急欲拨转马头,老巫忽然提高声音道:“三军已动,陛下去哪?”   我道:“到底谁是大王,你能不能不要给我做主!”   老巫道:“我受命于先王,不能看陛下意气用事!”像早就料到了似的,不再多言,手一挥,强令我周身众人行动。我没法逆着人流出去,只能被拥着出发……   数个时辰前,梅视角:   他气哼哼地走了,我心中笑笑,收拾好最后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了,这里已无长物。我坐在案前,戴上母亲的手链,犹豫了一下,将一直佩戴的王后戒指摘了下来,放在案台上。   一人掀帘进来,是送饭的士兵。不是平时来的那个,那人将吃的放下,却未退下,道:“公主有什么要告诉大王的吗?”   父亲的暗线这几年也折损的差不多了,每次传信都是单向的,回去送信的人不会再回来。这人是我知道的,最后一个暗卫。   我看了他一眼,心中一叹,点了点头。   那人从手中拿出一张刻有北陆印记的空白竹条,道:“公主请快些。”   几日前,另一个人给我悄悄送来了父亲的手书,确是亲笔。阅后即焚,字句却颇为恳切,大意是北陆军现在处境艰难,父王也没空追究其他了。上次只当是我被骊挟持走的,不计较我叛逃之罪。若是我能最后刺探到一点消息,他会派人来接走我,保护我的平安。   我一边想着,一边用匕首在竹条刻字:不孝女儿,无颜面见父王,罪无可恕,亦不敢再让父亲为儿分心。战日王军兵分二路,父王请突围于   手略提了一提,那人随即留心。   不能犹豫了,不能让暗卫看出我有异状。   暗一咬牙,刻上了最后几字:黄羊关。   暗卫走了,会有人在路上接应他,赶在王军行动之前把消息传去北陆王处。一个多时辰后,王军也开拔了。   外面安静下来,我最后看了一眼,走出营帐,几个小兵立刻警惕地围上来,道:“王妃……您别出去。”四个人,四张稚气未脱的脸。   我笑笑:“你们是谁?”   为首一人道:“我们是大王派来看……保护王妃的。”一张口,语声竟未变声完全。说到一半,努力沉重嗓子,装得老练一点。   我点头道:“我不乱走,不出军营好吗。我就是想去山坡上看看。”   几人互相看了看,终于怀疑地点了点头,小心地跟着我。   我缓缓走着,道:“你们跟着大王身边多久了?”   一人颇为自豪道:“王妃你不认得我们,我们是半个月前刚提拔上来的。”   我点头道:“大王平时待你们怎样?”   几人犹豫着,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乱说话。我心中笑笑,也没再追问。   你这个脾气呀,以后可怎么办?   我道:“以后他发火的时候,你们千万别劝。跟别人生气找老巫,要是跟老巫置气了……”   似乎见我一说就猜中了他们的心事,两人憨憨一笑,两人追问道:“是啊王妃,要是大王跟老巫生气我们要怎样?”   我摇摇头笑道:“没办法,你们就站远些吧,没听见,没看见。”   几人都笑了,为首那个挠挠头道:“嘿嘿,其实大王有的时候虽然凶,平时对我们还是很好的,就像我大哥一样,有次他还给我讲怎么用剑呢。虽然就教了一招,可是厉害的很,多特他立刻就打不过我了。”   叫多特的少年接口道:“谁说的,你仗着大王才胜过我,大王见我输了,也教了我一招,我看你小才让着你的!”   几人争吵几句,到底是少年心性。我笑道:“大王很厉害吗?”   吵嘴的立刻停了,齐齐重重点头,最前面那个道:“当然厉害呀,大王什么都是最厉害的,打仗厉害、摔跤厉害、喝酒厉害,我以后要是能像大王一样就好了。”   我道:“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他笑道:“我叫连济,十五……十六了!”   我点点头,看向远方道:“真好,我十六的时候,已经嫁人了。”   身后没声音了,我回头一看,几人红着脸低下头,看来都还没有娶妻子。   我一笑,不再逗他们,走到小山坡上。远远看去,兵马蠕蠕而动,还能看得见蹄尘,脚下似乎还能感受到大地的震动。   半晌,我道:“你们想去打仗么?”   多特还没说话,连济却抢先恨声道:“怎么不想,上次他们杀了我哥哥,我……”努力咬紧牙,眼圈还是红了。   多特亦道:“大王不让我们去,让我们必须留下来。”   我看着连济,忽然道:“你们都去吧,现在走,还追的上。”   四人都呆了呆,没有说出话来。看着这热血沸腾的画面,终是按耐不住。我转过身去,最后瞥见几人暗暗交头接耳,统一着意见。他们自然想上战场,可是大王有令,不敢不从。   多特道:“王妃,我们不去,大王说……”   我道:“说什么了?”   多特犹豫一下,喃喃道:“说你若有闪失,把我们几个喂狼。”连济拽了他一下,示意他住口。   我失笑道:“连济,大王还说什么了?”   他不让多特说,可是我见单独问到他,亦面露难色。   我道:“是不是说,不论我说什么你们都别相信,最好连话都不要说?”   几人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们的大王,又想起大王嘱咐的事情一样都没做到,纷纷面生恐惧。   我心中暗笑,道:“行了,不用紧张,大王不会拿你们怎样的……都走吧。”   连济忽一咬牙,转身就走,被多特一把拉住。   连济道:“你干什么?”   多特道:“不能走,大王让我们看着她的。”   连济道:“我要去给我哥哥报仇!”   多特道:“我比你大,你要听我的!”   连济道:“我等级比你高,我才是……”   我忽然道:“连济,你家里,只剩你一个男儿了么?”   连济愣愣看了看我,点点头。   我走过去,黯然叹道:“你哥哥已经不在了,若是你再出事,你让你爹娘如何?你可以去,只是打仗的时候,别冲的太往前。”   连济挺起胸膛道:“我要争气,才不向多特那个胆小鬼似的。”故意看了多特一眼,又继续道:“就是因为我比他能打我才比他军级高的。再说我哥哥……还等着我给他报仇呢。”   我摇头道:“傻孩子……没有什么事情要紧过你自己的命,你哥哥在天上,也不想看到你出事,看到你父母再伤心一次。”看向其他几人,道:“你们都是一样,再过几年,练好本事,有的是你冲锋陷阵的机会。”   几人都沉默下来,最终还是多数的意见战胜了少数,匆匆向我行了一礼,提着剑跑了。   骊视角:   一路上我简直要气炸了,老巫那家伙还是像没事人一样,正常行军。   好,我不能生气,行军打仗一定要冷静。   我尽量不去看那张老脸,凝神想着战事,行了两个时辰,终于走到了黄羊关。   算着时辰,如果分成两路,敌军应该来了。原本他不知道我的部署,或许也会分强弱两路突围。可是他知道了,把军力集中于一处,还是会去青羊关吧?   等了半天,前方无异动,后面忽然传来一阵声音。我早上派去看着阿梅的四个小兵居然来了,两人骑一匹马从最后面跑到最前面,看见我,下马欢天喜地地跑过来。   我瞪大眼睛道:“你们怎么追来了,出事了?”   连济道:“没有大王,王妃让我们来保护大王的。”   我气的一人抽了他们一鞭子,仰天叹道:“今日我说话就不好用是么?”   我没真下重手,几人呲牙裂嘴,捂着被打痛的地方,委屈道:“大王,王妃她没什么事,她对我们说……”   我挥手道:“行了,滚到后面去。”   多特大着胆子道:“大王,那我们再回去?”   周围的将士都在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我骑在马上道:“我……我身边怎么跟着净是你们这些蠢货。好啊,马留下,跑着回去吧。这次打完仗,全给我回家放羊去!”   几人闭嘴,灰溜溜地跑到队伍后面去。   察忽尔古梅,让你消遣我,这笔账我回去跟你算!   我正想派人再去打探,前方忽然出现了北路军队!   一时我心中震惊,想不出头绪,老巫也有些意外。纷乱中我心念转动,终于明白。   一定是她向她父王报了假消息……   我恨恨地看了一眼老巫,老巫亦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一步。原本我以为青羊关是北陆的活路,梅亦如此。可她在最后一刻选择向我,报了假消息,又被老巫这一变,现在北陆军来了黄羊关,另一处的精兵排不上用场不说,原本鲜明的胜负此刻竟也有逆转之势了。此番步步错落,也不知道该怪谁。   好吧,来吧,这场生死存亡的胜负,由天见证。    ☆、计错落   对方再站定时,骊却又吃了一惊。来人将领不是北陆王察忽尔岱,是古梅的哥哥,那个讨厌鬼,察忽尔哈朗。人马一字拉开,虽站了很宽,但是后面的蹄尘落了之后,看起来不过几千人。   骊一时心中存疑,不知道该不该高兴。老巫的表情还是那样,也并没有变得轻松。   两军站定,间隔百步。一时万人,沉沉肃静无声。   良久,对面的察忽尔哈朗高声笑道:“兄弟,别来无恙啊。上次你从箭及城逃跑那狼狈样子,后来听人说起来,哥哥我真是后悔当时没去好好送你一程。”说着哈哈大笑。   果然还是这么讨厌,骊微一皱眉,却也笑道:“是,小弟已无大碍,哥哥的脸却也好了是么?只是不知牙有没有办法长回来。”   他这几句话别人不知道,哈朗心中却是明白的,脸色微变,忽然丢出一个东西。阳光下一闪,远远的骊已看清了,是半块染血的银色面具。   骊心中咯噔一声,脱口道:“你……”   对面打断道:“这是谁的面具,你还认得吧?哈哈,哈哈……”扯着嗓子笑了长长一会儿,道:“放你逃走的都魂和他的西路军已经被我们灭了,敏格他都魂,是我亲自分尸的。你要是想念他,这个东西就收好吧。”   明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是故意刺激自己,可是骊依然没有办法冷静了,几乎要纵马过去。   老巫神色忽然定下来,止住骊,向对面道:“北陆王何在?”   哈朗的笑容微微一窒,道:“对付你们,不用我父王亲自动手!察忽尔骊,你若是现在投降,我父王做了大王以后,还可以留你条命。”额角却也微微见汗,并不像之前这么有底气。   被老巫这一问,骊也想起来,一直没看见北陆王察忽尔岱,对面来的兵力也少。难道……哈朗只是来扰乱人心的,北陆王还是将真正的兵力,集中于青羊关了?   骊被这个猜想吓了一跳,不敢确信自己是不是正确。看了一眼老巫,老巫也微微点了点头,眼中显然和他想的一样。   骊越想越不对,忽然下令道:“挥师青羊关!”   老巫还没阻止,对面的哈朗却道:“察忽尔骊,你想去青羊关,我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骊闻言,也回过神来,看了看对面的哈朗,点头道:“是啊,我怎能忘了先送你归天?”举起长刀,缓缓落下,指向前面。王军得令,一时两侧尽是一片铁剑摩擦,兵刃出鞘之声。勒紧缰绳,战马在原地踱步,只待如箭离弦。   对面哈朗亦是一样,此人阴损归阴损,骑马打仗也的确有几分真本事,察忽尔氏毕竟从无草包。   骊忽然高呼道:“杀——”   一时王军杀声四起,健马奔驰。对面亦然,人数虽少,竟也没有一人胆怯临阵脱逃。戈矛指向前方,弓已绷如满月。越来越近,一百步,五十步……   进入射程,先是利箭相向满天横飞。冲刺仍在进行,被射中的落马倒地,没射中的人继续奔跑。终于,两军撞在了一起!兵对兵将对将地拼杀起来。   乱军之中骊长刀翻飞,所向披靡。周身北陆军拉起了数道绊马索,绊翻了不少人,黑子也亦未中招。骊无心与这些小卒纠缠,提刀直奔哈朗而去。哈朗自知再也躲不过,亦不再逃避,立马而定,待骊来到面前。   骊终于找着了哈朗,乱军中竟也无人靠近这两位主帅周围,似是没有人敢来插手。这是义渠儿郎的决斗,是一较生死的时刻。两人骑在马上,骊手中一杆长刀,哈朗持回镰枪,“铮”的一声刀枪相碰,只震得哈朗虎口发麻,青筋乱跳。原来骊因天生神力,所打兵刃均颇沉重,若无他这力气,使用太沉的兵器自然自讨苦吃。可若是练得起来,自然是重量上便压制了对手。   转眼二人已走过三四十个回合,哈朗越来越力不从心,心中暗暗叫苦,自知今日我命休矣。不过就算是死,也不能让骊这小子舒服!又勉强挨了十来招,终于不敌。骊调转了长刀,以刀背将哈朗掀落下马。   骊亦一个翻身,兔起鹞落站在哈朗身边。哈朗丢盔落甲,口鼻流血,青一块紫一块,委实狼狈万分,再也站不起来,伏在地上,喘了两口气,看着骊,居然笑了起来。   骊大声道:“下令,让你的兵投降!”他们毕竟都是义渠的儿郎,王族内斗,本就于义渠无益。   哈朗笑道:“他们不会投降的,我北陆士兵,从来不降。”   骊提起长刀横于哈朗颈中,咬牙道:“你不怕死么!”   哈朗闭上了眼睛,幽幽道:“死有什么可怕……但是我死也要拉你垫背!”没看清怎么动作,忽然从袖间洒出一把不知道是粉是水的东西,落在地上居然腾起巨大一阵白烟。骊的确没有想到他已经无抵抗之力还能搬出花样,一时大意,忙后退半步,眼睛却火烧似的疼。接着听见破空之声,从烟雾中飞出三只袖箭。   骊顾不得双目疼痛,举刀击落。但是这大刀对付小暗器就不那么得力了,将将挡开两只,胸前却闷闷一痛。顾不得多想,像古梅那次中了箭一样,立即抬手将袖箭从胸口拔了下来。   鲜血喷出,这一点有机可乘,哈朗已逼近眼前,踢开了骊手中长刀,用尽平生最后一点力气,双手上下扳住骊的头颈,似乎要在死前奋力一搏,同归于尽。   被人从背后制住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草原上长于摔跤的儿郎,有的是办法将对手摔倒前面来,可骊有些眩晕,一时竟使不上力气将他摔下去。角力僵持,紧急之时,一个声音,忽然在耳畔模模糊糊地响起:   “如果敌人就离你这么近,你怎么办?”   福至心灵,骊忽然暴喝一声,手臂向后穿出,扣制住哈朗。哈朗亦想不到他这一招,还没想出怎么破解,骊已就势反转身子,重重一拳击于肋下。眼前世界瞬间只剩下一片雪花,哈朗迷迷糊糊,身子一轻,被重重摔在地下。   骊抢上几步,看了一眼掉在一边的长刀,也没有过去捡了。从腰间拔出一把弯曲柔软的剑,“刷”一声抖得笔直,道:“我从来不杀无抵抗之力的人,但都魂救过我,你杀了都魂,今日我以都魂的佩剑杀了你,算是还了他这份情。”   哈朗舔了舔嘴角的血,闭上眼笑道:“袖箭有毒,你有种就……”话没说完,剑已封喉。嘴唇动了几下,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气绝身亡。   骊恨声道:“死了还这么多废话……”捂住胸口,委实也痛得不轻,略一喘息,高声道:“北陆将士听着,察忽尔哈朗已被我斩杀,投降者,我不杀一人,说话算话!”   北陆主帅已被格杀,士气陡然大减,但是骊惊讶的是,真的没有多少人放下武器。   骊只能再上马,用刀背开路冲将出去,老远看见老巫被四名疾风骑士保护在中间,正坐在马上将一只大木杖挥来挥去,抡成一个半圆,不让敌人近身,神态凶恶,看着却颇为滑稽。其实每次打仗的时候都是这样,骊会派高手将老巫保护起来,可是他依然不踏实,还是要自己来点什么才放心似的。   骊纵马过去,道:“老巫,这些人怎么办……嗳嗳别抡了是我!”   老巫真是老了,老半天才放下木杖,又过了老半天才道:“他们大约是受了北陆王父子蛊惑,说陛下嗜杀成性,不饶俘虏……我们尽快结束这里,赶去青羊关支援,一定要抓到北陆王!”   骊心中焦急,但老巫也这么说了,只能忍痛收拾了黄羊关的残局。能制服的尽量不杀,回头再到战俘营说话。终于,黄羊关王军胜利。留下几百人打扫战场看守俘虏,骊带着剩下的人马,急急赶往青羊关。   到青羊关时已是下午,远远骊就看见了,这里打得也极为惨烈。数万人搅在一起,八千林胡精兵加上自己的几千人,死伤也有不少。骊与疾风骑士一马当先,从远处冲过来,援军汇入战团,士气大振。   乱军之中,也不知道厮杀了多久,杀得人都有些麻木。再铁打的人也是会累的,动作都变得机械。骊也有些力不从心,忽闻身后有马蹄声,头没回手先到,自然而然地挥刀横扫,却闻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大王,是我虎威!”   今日骊去了黄羊关,虎威的确在青羊关。骊急忙收手,又挡开了两个迎面而来的攻击,慢慢后退,与虎威背靠着背,道:“没事吧?”   虎威也气喘吁吁道:“我没事大王。”   骊道:“有没有看见我叔父!”   虎威道:“开战的时候在,打起来也不知道哪去了,这里太乱了。”   骊心中一气,道:“帮我找他去,快!”   又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然一阵欢呼,胡乱的人语中,似乎听见“北陆王死了”。   就离自己这么近!到底还是让他这么轻易地死了。北陆士兵见主帅死了,纷纷四散奔逃。   骊上马跑到士兵聚集的中央,跳下马冲进去,只见中心的确躺着一人,穿着主帅的衣甲,死相极惨,却还没断气,口中汩汩流着鲜血。   让开道路的士兵忽然安静了,骊一步步走过去,缓缓蹲了下来,将那人的脸正了过来,刚想说话,忽然发现不对。急忙又仔细查看了一下,起身道:“不是,这个不是……”   虎威亦跑了过来,兴冲冲地抓着骊的双肩道:“大王,我们赢啦!”   骊喃喃道:“不是,他不是我叔父。”   虎威愣了,低下头看了看,奇怪道:“这就是北陆王啊。”   骊摇摇头,不再解释,在人群中四下张望,道:“老巫,老巫……”急火攻心,眼前一花,忽然一个趔趄,几乎要倒下去。虎威“啊”了一声,急忙扶住。   老巫亦赶了过来,神色凝重。地上这人的确和北陆王有八分像,普通的士兵的确分不出来。老巫道:“快去追,把跑出去的都追回来!”   骊当先上马,战士也重新列阵。骊道:“北陆的余孽都往哪跑了!”   片刻,前方一士兵来报:“大王,他们往苍云野的方向去了。”   骊心中一震:“苍云野!”   老巫组织众人道:“有伤的不用追了,尽快清理战场,马快的去追叛军!”   骊看了一眼,也点点头,留下十三名疾风骑士,自己带虎威和一些士兵,与剩下的十名黑衣骑士做一小队,当先而出。在他们身后,王军也一队一队先后出发,每一队往不同的方向去追叛逃的北陆军。    ☆、不复见   已是黄昏,古梅站在军营之外的山坡上,听见风声里,传来蹄音。终于,看见了那匹黑马,和那个人。   回来的是他。   骊策马疾驰,甚至都把疾风骑士甩出老远,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很害怕。这次若是让那人跑了,以后再想捉住他就不容易了,而且……不知道阿梅怎么样了。   离着苍云野也仅百丈了,骊抬头遥望,终于看见了一队叛军的影子,但是没有北陆王。骊刚一振奋,忽然望见,山坡上似乎站着个人。   是古梅!太好了,她没事。   古梅也看见他了,虽然离得很远,但是好像已看见了他嘴角的笑。   古梅亦望着他笑了笑,从身上缓缓拿出了向他讨来的匕首,向颈中抹去。   骊刚松了口气,却看见她如此,脱口道:“不要——”   离得太远,声音是听不见的,但是古梅看见,他在马上伸出手,似乎恨不得立刻就到面前,夺下她的匕首。   真好,原来最后就是这样的,看见夕阳下的你,向我策马奔来。   古梅闭上眼睛,倒了下去。   骊心都空了,什么都听不见了。也顾不上去追叛军,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从来不打马的他竟狠狠抽了黑子几鞭子。但是再一错眼,几乎与此同时那路叛军已经冲上山坡,流沙般从古梅刚才站的地方越了下去,看不见了。   可能是被他打了几鞭,从未失蹄的黑子竟失蹄了,骊从马上滚落下来,也顾不上回头,连滚带爬地跑上山坡,大喊道:“阿梅,阿梅……”   刚才她倒下去了,又被叛军一冲,竟连尸首也不见了。地上分明有一滩触目的血,血迹被拖出去很长,最终消失,旁边好像还有什么东西。   骊急急跑过去,捡起一看,是那个玉珠手链。   骊呆呆喘息,直到身后的人追上来,军营中的人跑出来。叛军已经逃得远了,进了山林。   虎威让疾风骑士追出去了,骊被呆呆地拥着回了营中,七手八脚地卸去盔甲,疗伤止血。   直到太阳落山,今日出去的所有部队才陆续回来。去追叛军的人马也回来了,有的追到了,有的没追到,但捉回来的俘虏里,还是没有北陆王的影子。   骊一直神情恍惚,直到疾风骑士回来,才飞一般的冲出去。黑衣骑士亦下马,神情沉重。   骊急道:“怎么样,追上了吗!”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答案已无须多问。   疾风骑士单膝跪地道:“我等无能,没有捉到叛军,请大王降罪。”   这个结果,骊心中也有准备了,黯然道:“起来吧,都回去吧……”虽没追到北陆王,毕竟是打了胜仗,庆功宴还是要的,不能苛待这些浴血拼杀的儿郎。   夜深了,军营中一片胜利的喜歌,骊坐在火堆旁,也有了些醉意,被酒一麻痹,身上的伤竟也不痛了。虎威已经醉成了狗熊,抱着身边的疾风骑士大着舌头高兴地说些没人能听懂的胡话。   良久,骊忽然站了起来,一个人走了开去。   他拿着革囊,走出了中央欢歌相庆的热闹,慢慢地走着,好像想要走向白天那个山坡。   几个喝得有些高了的士兵忽然跑了过来,笑道:“大王,大王!”   骊被士兵围住,耳中乱纷纷的,也听不太清他们说什么,大意是敬酒的。   骊木然地举起革囊饮尽,引得一阵欢呼。   骊苍白地挤出点笑容,向他们点点头。   一士兵道:“大王,你去哪呀?”   另一人笑道:“大王,这里多冷啊,跟我们回去喝酒吧!”   山坡上黑漆漆的,只有模糊的树影轮廓,和被风吹动的枝杈。   骊呆呆的被士兵们七嘴八舌地拥着走了,最后望了一眼,那个黑漆漆的高坡。   夜深了,军中的欢庆也渐渐散了,骊一个人,有些趔趄地走到今早出来的营帐。   帐里是黑的,没有人来。骊摸出火折,划了好几下,终于点上了灯。小小的营帐,和他走的时候一样,整整齐齐的,什么都没留下。   连半个字都没有留给我么?   骊呆呆地坐在案前,忽然看见了义渠的王后戒指。   骊拿起了戒指,呆呆看着,忽然轻轻地笑了,直笑得一滴泪从眼眶里流下来。   门帘被掀开,一个女人轻轻地走了进来,骊猛然抬头道:“阿梅!”   青禾道:“陛下……”   骊回过神,点点头道:“是你啊。”   青禾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毕竟服侍过他这么多年,他们之间,或许不是最亲密的,但是骊的心思,青禾却是能明白一些的。   青禾还没有说话,帐外有人道:“大王在吗?”似乎没听见声音,拉住旁边的人道:“看见大王了吗?”   青禾站了起来,走出去道:“大王在这,什么事?”   士兵低低说了几句,青禾点点头,让他进来。   士兵走进来,双膝跪地,双手呈上一物:“大王,这是黄羊关将士们打扫战场的时候交上来的,大王您……”   骊看了一眼,道:“放下吧。”   士兵将已经擦洗干净的银色面具轻轻放下,告退。   骊看了看都魂的面具,从腰间拿出鱼肠剑放在旁边,喃喃笑道:“你小子真会躲懒,再也不用打仗了……”   青禾心中不忍,唤了一声:“陛下。”   骊没有看她,幽幽道:“青禾,她死了。”   虽然没有说是哪个他,但青禾已明白了,也黯然道:“大王,还没找到尸体,或许人没有死。她被北陆的士兵带走了,也许是……”看了看骊,不太敢将猜想说下去。   骊凄然一笑,道:“也许她只是假死,做给我看的是吗?”   青禾惶恐道:“大王恕罪。”   骊道:“别说是你,连我都不是没这么想过……可她知道哪里是一刀毙命,要不是真的决心赴死,她不能连这个也弄丢了……”从怀里拿出了古梅的玉珠手链,玉珠上的血渍和尘污也已擦干净了,可是草编链子上浸了血,怎么也没法洗掉了。   青禾道:“大王别难过……往好处想想,也许她是被北陆的士兵救走了。”   骊闭上眼睛道:“但愿吧……她看见是我回来,就知道她父王败了。她传了假消息助我得胜,却背叛了她的父兄……她早就想好了。青禾你知道吗,其实我宁愿她是骗我的……宁愿她是骗我的……”声音越来越颤,说到最后,再也忍受不住,颤抖起来。   青禾也慌张起来,连声劝慰几句:“陛下您别难过,您身上还有伤啊……回中陆以后我们再派人慢慢找,一定会找到她的……”   骊迷迷糊糊的,忽然想起上一次自己这样的时候,还是第一次上战场的那天。那个人只是淡淡地收拾一切,请他节哀。当时他气得要死,可是现在,再也没有哪个冷冰冰的声音,能替他找回理智了。   良久,骊终于平静了些,抹了抹脸道:“你回去照顾泰逢吧,我没事……我去看看黑子。”起身走了出去。   军营几乎都已睡了,只有巡夜的士兵,见有人来说了声:“谁?”看见是骊,急忙行礼。   骊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用惊动,一个人走去了营帐后面。   骊走到马棚里,看到了黑子。黑子本来卧着,见他来了,还是高兴地站起来,蹭着他的手。只是脚步看着有些难受,今天跑得太急,腿也拐伤了。骊低下头,看见马腿上已经被照料马匹的士兵包扎好了,心中稍安。轻轻抚摸着黑子,道:“好黑子,我来看你了。”马儿身上被他鞭子抽的地方还有些红肿,没完全消下去。骊心疼地摸着黑子,道:“对不起,今日打疼你了是不是?”   黑子通人性,委屈地打了个响鼻,但也没有记仇的意思。   骊喃喃道:“以后我再也不打你了,黑子……她也走了,你知道吗?以后我身边,只剩下你了。”   人有人语兽有兽言,黑子也许听不懂人话,但也能感受到主人语中的悲伤,大大的目中,竟也似乎要落下泪来。伸出鼻子蹭了蹭骊的脸,它越是这样,骊越是难过,再也忍不住,终于抱着黑子,无声地哭了出来。   黑夜中,寒冷的风,似乎也在幽幽呜咽。从今以后,山河远阔,他是真正的义渠王。二十岁的少年,终于从这场腥风血雨的王位之争中,得胜。   骊抱着他的战马,喃喃地道:“能不能告诉我,她还活着?”哪怕不能再见,哪怕到了临死前的那天,只要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浮半生   手中匕首掉落,连手链也掉了。   真的好痛,原来自己了断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努力地摸到匕首,意识却越来越模糊。失去意识之前,好像被人拉上了马。   不是骊,这些人不是骊……   眼前越来越黑,我只能握紧了手里的匕首。再醒来的时候,不知过了几天了。   脖子上还是火辣辣的疼,好像被缠了很厚的布。坐起身子,自己好像是在一个帐篷里。外面有人声,但是我听不懂的语言。   一个人走了进来,一手掀开帘子,一手端着个药碗,正小心翼翼地将它扇凉。此人面上也缠了厚厚的布,只露出两只眼睛。见我醒了,惊喜的差点连碗也打碎了,急忙跑过来道:“阿梅,你醒了?”   我极力地回忆,却想不起什么,道:“你是谁?”   来人忽然暗淡了一下,道:“我们现在在粟部边境,离义渠……很远了。”   我忽然道:“天狼?你是天狼吗。”   对方别过脸,没有说话,只是道:“你把药喝了吧。”   我有些着急,道:“你的脸怎么了,让我看看。”   天狼叹了一声,缓缓将那日之后的事情告诉我。原来我们逃走之后,箭及城内就发生了兵变,都魂带领的西路军直冲入军营,双方打得极为惨烈。都魂死后,哥哥没有抓到人,把怒气全撒在了天狼身上。他没有告诉我哥哥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只是说被关进了地牢,也不知过了多少天,直到箭及城破,看守地牢的士兵心肠好,将他放了出去。他不敢回去见哥哥,就暗暗藏在军中,跟着父王那一队去了青羊关。   我道:“父王他去了青羊关,他没有信我?”   天狼点点头:“我们去青羊关,却遇到了精兵。北陆王很后悔,他应该相信你。”   我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秘闻:“青羊关是林胡精兵?你们没有看到骊吗?”难道是他骗了我,他在利用我……   天狼摇摇头,不解道:“阿梅,你别问这么多了……其实,这次是北陆王让我来找你的。”   我动容道:“父王……他让你来找我?”   天狼点点头:“出发之前北陆王发现了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让世子殿下知道。出发后他让我带着一队轻骑,说万一战败,就让我赶到苍云野找你。”出发之前……那就是说爹爹还没有确定我的消息是真是假,却还是让人来救我了。   我自以为在这世上无亲无爱,想不到最后这一点父女天性,还是让我失声痛哭。   我道:“父王他怎么样了?”   天狼看了看外面,低声道:“你别担心,你父王已经逃走了。”   我愣了老半天才道:“什么?”   天狼点头:“死在军中的是替身,你父王已经走了。他暂时不能回来,也不能回北陆。虽然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但是你放心吧,你们一定会再见的……”   古梅呆呆地点头,喝了药,又睡着了。可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却越发像一具没有生气的枯魂。每日只呆在帐里,不是昏睡就是发呆,东西也很少吃。这里已经不是义渠境内,比北陆还北,却是天狼的故乡,暂时可以容身。那日救走古梅之后,北陆的军士们也各自谋生,只有天狼还留在这里照顾古梅。但是心病,他真的是没有办法治好的。   两个月后的一天,天狼陪着古梅出去散步。这些日子,她终于能听进去他的话,偶尔出来走走,但精神还是极郁。   两人在高坡上坐了下来,看着远处的羊群,和天上的晚霞。   天狼道:“阿梅,你觉得怎么样?”   古梅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淡淡笑了一笑。这一笑,却已经给了天狼巨大的勇气和安慰。   天狼道:“你要是喜欢,以后我每天都陪你来这里。”   身边的人没有回应,天狼有些气馁,也没有再问,只是静静说些话给她听。直到太阳快要落山,见古梅似乎有些冷,扶她起身道:“阿梅,我们回去吧。”   古梅点点头,竟也有些难受的样子,刚刚站起来,忽然倒了下去。   天狼大惊,扶起她道:“阿梅!”后悔带她出来,她现在身体这么不好,也许是着凉了。   天狼背起古梅,回到住的地方,找了医婆来给古梅看病。   这里的医术并不高明,医婆也只能用土法子胡乱看看,古梅已经醒了,还是了无生气。   医婆看了半天,说了一串古梅听不懂的话,天狼听见后,面色却是一变。似乎问了什么,医婆又说了些话回答。   送走了医婆,天狼的面色还是凝重,走到榻边,道:“阿梅,你怎么样了?”   古梅轻声道:“大姐说什么了?”   天狼沉默着,没有说话。   古梅笑了笑,道:“难道,我快要死了么?”   天狼摇了摇头,终于道:“不是,她说你……说你有身孕了。”   听见天狼的话,我如被闪电击中。   “给我生个小公子吧阿梅,长得就跟我一样。”   从前,也许是不该吃的东西吃多了,后来在军中虽然不再有人给我下药,可是我依然没能,给他生下小公子。我的月信又一向不准,这两个月浑浑噩噩,回想一下,也的确没有来。   难道……   我难以置信地把手放在小腹上,心里乱纷纷的,忽然又平静了。   好,为了这个孩子,我要好好活下去。   天狼道:“医婆说你没什么事,就是这段时间身体太差了,要好好养养……不管为了什么,都振作起来吧。”   我点点头,从今往后,不再萎靡不振。   三日后,我留下一封信,离开了粟狄。   对不起,天狼,原谅我的不告而别。若是父王有一天找来,如果他问起我,就说当日我没有救活,告诉他我已经死了。告诉他不用难过,当日我报告的其实是假消息。   我离开了粟狄,去了草原的很多地方。去过秦国、赵国,也去了原来的北陆。听说大王废了从前的规制,义渠从此再无西陆王与北陆王。这一次内战之后,虽然王军取得了胜利,但是也因此损失了不少军力,秦国前来趁火打劫,义渠不得已向秦称臣。   最终在北陆最北边的一个小部落住了下来。这里的人很善良,也没有人过问我的过去。   好了,我终于可以,好好数一数从前的日子,平心静气地开始我的思念了。   几个月后的一个夜里,孩子平安降生。是个男孩子,长得就跟他一样。   我替他取名,察忽尔天琦。   我带着琦儿,在北陆生活下来,日子倒也平静安宁。晃晃地,好像只一眨眼,半生就过去了。   后来,听说他娶了东鹿公主。   后来,又听说他去咸阳救了芈八子,拜长生天结为夫妻。   再后来,听说他死在了咸阳甘泉宫。   听说他死后,东鹿公主在东胡失声痛哭,自尽身亡。   听说他死后,芈月在咸阳三日白头,水米不进。   而我,只遥遥在空坟之上,撒了一把草灰。   数月后,老巫从秦国逃回来,又找到了我。   他能找到我,我并不惊讶,只是想不到故人再见,却也过了半辈子了。   我与老巫对坐屋内,谁也没有开口。   终于,我冷笑一声道:“老东西,你怎么还没死?”虽然过了半辈子了,可是再见到这个老东西,我仍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还是那个老得掉渣的样子,好像几十年前就这么老,几十年后还这么老。   老巫也不生气,叹道:“你知道了是吗?”   我道:“知道,可你来找我,是想干什么?”   老巫沉吟一下,终于道:“大王被杀后,秦兵已经将义渠吞并的差不多了……”   我心中一痛,打断道:“你还有脸来跟我说?察忽尔氏能丢的东西都被他丢尽了,他死了,你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   老巫自知理亏,这辈子,他终于也在我面前认输了。   良久,我叹道:“带上你的那堆破烂东西,找个深山野林,好好多活几年吧。”   老巫道:“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回去,主持大局……虽然我们现在大势已去,但是义渠人决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被他秦国吞了。”   我冷笑道:“我是谁?我主持什么大局?”   老巫的目光忽然悠远,看向外面,似笑非笑道:“丫头,那个孩子,是大王的吧?”   我神色一紧,没有说话,老巫已哈哈笑道:“我都不用问,幸好这孩子长得半点不像你,你看看他那样子,活脱脱就是阿骊年轻的时候。那双眼睛,和你们两个一模一样。”   我冷冷道:“大王难不成后继无人了?让你跑到这草原深处,拥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王子做新王吗?”   老巫道:“他是长子,你又有大王信物。最重要的,他有你这个母亲……你身上也流着察忽尔氏的血,没有人比你再名正言顺了。”低下头,不想说却又只能说似的道:“他是在王室之外长大的,又是你□□出来的孩子,一定比……比阿骊强得多的。”   我微笑起来,道:“这用你说么?”   老巫知道,我这句话便算是答应他了,也笑了笑道:“丫头,就算我今日不来,你也会去找我的吧?”   我点了点头,老巫没想到我真的没有否定,瞪眼道:“那你还……”   我道:“若不是这样,这辈子我还能活着见到你求我一回么?”   老巫也哈哈笑了起来,道:“你这鬼丫头,过了半辈子了,还这么记我的仇?”   我道:“私人恩怨是私人恩怨,我才没这么是非不分。”   送那老东西走出屋外,天琦正了着猎物回来,竟是很多年没有打到过的雪狼。   琦儿见到我,一笑道:“娘,我回来了。”   我笑了,点点头道:“我儿,进来,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琦儿看了看老巫,眼里已明白了六七分,放下了猎物,与我进屋说话……   天琦走时已是深夜,回到家中,与他的妻子儿女交待。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你。   察忽尔骊,你真是个差劲的王啊。   可是我可以算计你的王位权利,外人却不可以。   察忽尔氏的江山,决不能落到秦人手上。   我会替你报仇,夺回我们丢掉的东西。如果可以,我还要打到咸阳,杀了赢芾那个孽种。   我知道这样你不高兴,可是你能忍着这个奇耻大辱,我不能忍。   我不知道我能做到哪一步,可能连第一步都做不到了。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最坏的结果跟现在也差的不多,我等这一天,也等了好久了。   现在再想起来,前半生那些恩恩怨怨,真的都争个什么呢?   你就在天上,看着我吧。   至于我与你之间的账,下辈子再算。   秦昭襄王三十七年,义渠残部被白起平定,至此义渠国灭。义渠王察忽尔氏与其母后死于乱军之中,白起念在义渠先王昔年恩情,将其母子收殓,私以国士礼葬。秦国正式完成了对义渠的吞并,从此千秋万世,一统天下。   草原还是那片草原,许多年后,这片土地上,又有了新的主人,新的王者。   山河无言,代代更替,只留下只言片语的故事。在风中,散落于随口哼唱的童谣中……   (全文完)    ☆、番外 细作谜   梅:   在草原上缓缓走了好几日后,我再一次回到了中陆。   上次离开时匆匆忙忙,竟也没想到这一出来竟然发生了后面的许多事情。这座王宫,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甚至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好像在驴背上呆着呆着,这蠢驴就自己走到了这个地方了。   王城中已经平静,见我不似戎人,城门口也被多问了几句,见会说义渠话就放行了。   是夜,我潜入了熟悉的王宫。   再踏上这个地方,竟然也亲切的很。   依着记忆的方向,凭着夜色掩护,我找到了那座熟悉的宫殿。   由侧室的窗户越入,心却咚咚地跳起来。   他会在这里吗?如果不在,还要再找吗……   我无声地走到主殿,映入眼帘的,是室内宽阔的榻上,兽皮枕席之间,两个几乎□□的人。   心里忽然腾起一股巨大的火气。   那女子头发卷曲,身材欣长,骨节分明,眼窝很深,皮肤竟异常地白,看不出多大年纪。   我像幽灵一样静静站在榻前,摸向了后腰上别着的匕首。   是一刀一个,还是……   我正想着,榻上的女人动了动,翻了个身,竟忽然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她不是被我惊醒的,只是睡梦之中偶尔醒来。这种时候看到一个斗篷加身黑纱蒙面的人站在窗前自然惊吓不小,错愕了一下,瞳孔收缩,嘴却张得老大,接着坐起了身……   我也吃了一惊,不及多想,上前半步闪电般一手捂住了她的口,一手扳住头颈。   女人在我怀中挣扎了起来,力气却渐渐若了。   她没有叫出声,但是还是惊醒了骊。   骊:   我从睡梦中惊醒,看见一黑衣人正钳压着榻那边的番邦美姬。那人低着头,身材颇为娇小,是个女子。从头到脚差不多都是黑的,面上也蒙了黑纱,右手上戴着只鹿皮手套。   心中轰然一惊。   不是因为被人潜入了我的寝宫,也不是因为多紧张那个碧眼胡姬,而是这个身影太熟悉了!   一声惊雷在脑海中炸开,顾不上其他,我脱口道:“粥儿!你是粥儿!”虽然没看到她的眼睛,但是我已经可以断定了。   彼人闻声猛地抬眼,微微皱了皱眉,一双眼中露出些恼火的神色,手上忽然加重了力道,双手向两边一分。   我大惊道:“粥儿,别……”   话没说完,胡姬的身子已软软倒了下去。   彼人收手,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赤着脚跳下地,连鞋都顾不上穿,拉住她道:“粥儿,你没有死!”声音里是难以掩饰的喜悦。   那人没有说话,我的心依然砰砰地跳得无以复加,将她拉转过来,抬起手,解开了面纱。   黑纱落地,我抱紧了她,高兴得连眼泪都要流下来了,笑道:“太好了,你没有死!你没有死……”   她小小的身子在我的怀里推搡起来,终于,将我推到了一边儿,捡起她的面纱,往门口走。   她走得很快。   我不知道应该先穿衣服还是先追人,看了一眼倒在榻上的美姬,心中一叹,匆匆拿上了衣服和剑跑了出去。   前人黑色的身影和黑夜融成一体,无比熟练地在大路小径中穿行。我一边跑一边穿衣服一边喊,笑得再不能更灿烂了。   我喊的声音不大,但也绝不算小,再过一会儿足够把很多人引来了。   前人终于忍不了了,回头看了我一眼,原本带着怒气,可是见到我这个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笑得如多年之前的天真。   她笑了一下,立即忍住,又板起了脸,冷冰冰道:“堂堂的大王,在王宫里衣衫不整地跑,也不害臊……”   我在原地把最后一件衣服穿好,涎着脸,赖皮兮兮地笑道:“我是大王,谁敢笑我?要是把人都喊来了,看是你丢人还是我丢人。”   她哼了一声,继续转身向前走,我跟上了她。这一次,她没有再加快脚步。   我一边走一边忍不住道:“粥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么长时间你都去哪了?你是来看我吗,你怎么进王宫的?那天是你爹的人把你救走了吗……”想问的事情太多了,一时连着问了七八件。   她一句也没有回答,但是我知道面纱之下,她嘴角在笑着。   一直走到了王宫后门,她看我,道:“我要走了。”   我点头,刚要跟出门,她忽然制止,似笑非笑道:“你跟着来,不怕外面有我的同伙,不怕有一窝刺客埋伏着么?”   我笑道:“不怕。”   她点点头道:“你想好了,出了这个宫门就没人保护你了。”   我清了清嗓子,正色笑道:“本王带了剑的。”   面纱之上,她的眼睛在笑,眨了一下眼,转身出门了。   出了王宫,她却没有再笑,好像有心事似的低着头,脚步也变慢了。   我知道她怎么了,心里涌起数月前的情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就这么走着,走了很远,很远。   良久,她缓缓停了下来,道:“你要走到什么时候?”   我有些没好气:“你来找我,却一句话都不说……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来找我,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她似乎也生气了,但是不想跟我吵,转过脸道:“今日就不该来。”   我刚想说话,一抬眼,不由“咦”了一声:“怎么到这来了?”想着心事,竟然走到了以前我经常偷跑出来玩的河边那片稀疏小林。   她望着眼前的林子,也叹了一声,走了过去,找个地方坐下。   我也跟了进去,在她身边坐下。   我道:“粥儿,把面纱摘下来吧。这样跟你说话我好难受。”   她看了看我,点点头,把面巾摘了下来,斗篷的帽子放下,绳子也解开了。黑衣落地,里面是一身赵女衣服。   我笑道:“你还是这样好看,你去赵国了?”   她点了点头,看向天空,微笑道:“我现在可自由的很,想去哪就去哪,我……”我没有注意她说什么,因为她这微一抬头,雪白的脖子上,一道长长的伤痕占据了全部视线。   我将她揽过来,仔细端详一下,心疼地抚摸上去,道:“那天你为什么非要……”不忍心说出那几个字,忽然又生起气来,道:“你就这么不信我,不能等我回来吗!你知不知道你死了,我……”   她目露黯然,道:“还能怎么样呢?我……背叛了我父王,又不容于你身边,与其到时候,不如……”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下去。   我还没有说话,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也有些生气道:“我还没问你,那天你为什么会去了黄羊关?”   还没有告诉她老巫后来变了计划,她一定是以为我骗了她,在利用她。   她生气的样子莫名可爱,我忽然起了玩心,故意不回答她,道:“我也还没问你,你以为是青羊关,却传出去了黄羊关。你报了假消息,是怕我有事吗?”   她气极道:“你……”忽然捂着胸口,似乎很难受,眼泪都要气出来了。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她能这样,急忙抚摸着她的后背,道:“粥儿,你怎么了?”   她的手向下移了移,恨恨看向我。我道:“我……唉,天地良心,粥儿,我没有骗你。我跟你说的时候,真的以为我去青羊关。”将后来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听着,终于不生我的气了,却恨恨地将老巫的祖辈骂了个遍。   我也笑了,将后来我怎么打败了哈朗的事情讲给她听,听到我中了袖箭之后,她紧张道:“袖箭有毒?那你怎么……”   我笑道:“我本来就没信他的鬼话。”顿了顿,点着头道:“唉,我想他这毒大概是慢性的,要二百年后才能发作。”   她笑了,打我一下道:“两年就发作了,毒死你!”想了一下,也明白了哈朗的话不可能是真的。要是我真的必死无疑了,他何必在临死前还要拼死一搏要杀了我?   我道:“你一向聪明,怎么也被他骗了,难不成是太关心我了?”   她哼了一声:“谁关心你。”   我犹豫了一下,道:“你后来,见到你父王了?”   她摇摇头:“没有。”犹豫一下,又道:“我让他以为我死了,你……还要去抓他吗?”   我叹道:“也不想再去抓他了,只要他不再回来生事。”   提到这件事情,我们都有些沉默。良久,我叹了一声,道:“你现在好吗,粥儿?”   她低着头:“挺好的。”   我喃喃道:“你是好了,也不来看我,一来就杀我的人……”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她忽然瞪着我,满眼怒气,忽又冷笑道:“陛下心疼了?”   我心里也笑了,故意难受地点点头:“别说……还真有点,番邦新送来的……不太一样。”   她冷哼道:“美女胭粉计就迷倒你了?非我族类,谁知道怀着什么心思。”语气里竟好像以前父王王兄在教训我,只是与他们不一样,带着一点酸酸的。   我笑了,道:“粥儿吃味了?”   她道:“谁稀罕管你这些破事。”看我不相信的眼神,道:“行了,我没下死手,人应该只是昏了……本来不想杀她的,谁让她看见我了。”   我紧张道:“啊?看了你一眼就要被你杀了,那我今晚上看了你好几百眼了,你……”   被我这一逗,她终于笑了,瞅了我一眼,嗔道:“不害臊。”   我叹道:“也幸好她看见你了,若是她一直没醒,你是不是就走了……不会叫我?”真的怪我,若是今天晚上她一生气直接走了,再也不来见我,我岂不是要后悔终生。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幽幽道:“是啊……不过就这么走了又太窝火,怎么能不见点血?我本来还在琢磨,是先捅死你还是先杀了她?”说着摸出了我给她的那只匕首,抵在我的脖子上,满眼顽色。   以前她从来不会这么跟我撒娇玩笑的,笑得我心中莫名一动,握住了她拿着刀的手,忽然就势一滚,压倒了她小小的身子,在唇上轻轻一吻,热气呼在发丝脖颈之间,语声变得炽热,喃喃呼唤道:“粥儿,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她却万分紧张,是我从没见过的一种神情,带着责怪,急急道:“不行,不行……”   我有些愣了,还没说话,她咬着嘴唇道:“你快滚开,别压着我!”   我将她扶起来,道:“粥儿,你怎么了?”   她只是低着头,神色奇怪,不说话。   我着急起来:“你到底怎么了,粥儿?”   她看了我一眼,脸有些发红。良久,低下头,却轻轻牵过我的手,轻轻平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我先是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惊喜道:“粥儿,你……你有……多久了!什么时候?是……最后那天吗?”   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还是点了点头。   我兴奋地站起来,将她也扶起来,抱住她道:“太好了,太好了粥儿,太好了……”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遍。   她失笑道:“你至于高兴成这样吗?反正没有我下黑手了,以后有的是女人可以给你平平安安生孩子。”   我松开了她,道:“那怎么一样?”想起了什么,急道:“你有身孕,这么远你怎么来的?”   她没好气道:“难不成走来吗?我骑……”   我瞪大眼睛:“骑马?你这个样子还骑马,你要气死我……”   她还没说话,忽闻林间一声奇怪的叫声,我吓了一跳,道:“什么东西。”   她看了一眼从林中,笑道:“我的驴,我是骑驴来的,放心了吗?”   我也笑了,给她披上披风道:“走,这里河边风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她点点头,捡起匕首,刚要走,却被什么东西绊了。   我吓了一跳,急忙扶住她,仔细一看地上,却也不由愣了,枯枝落叶中,似乎是一支箭。   我将那东西捡了起来,月光下,她也看清了肩上刻的文字,两人呆呆地对视一眼,都笑了出来。   居然是很多年前,虎威在林子里射丢的箭。   我带她到另一处小坡上坐下,她一手拿着箭,一手拿着匕首,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二物相敲,似乎呆呆出神,想起了从前的事。   终于,她轻轻笑了一下,把箭递给我,道:“回去还给虎威吧,吓死他。”   我也笑了,顺手将匕首和剑都拿了过来,她见我拿去匕首,道:“这是我的。”   我道:“你的什么你的,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给了你这个……总之以后不能再给你了,这些冷冰冰的东西你少碰。”   她道:“那你也给了我,怎么还能往回要。”   我笑了,从衣服里摸出一个东西,道:“拿这个跟你换。”把那日捡到的手链,重新在她手上系好。   她先是有些惊讶,接着眼圈缓缓发红,怔怔落泪,好久没有说出话来。感激地看着我,道:“骊哥哥……”   我拥住她,柔声道:“好啦,没丢。骊哥哥帮你捡回来了,别哭了。”叹了一声:“我一直带在身边,就是想着万一有一天还能见到你,好给你。”   我拥着她在坡上坐着,今天晚上见到她没死,我先是很高兴,后知道她有了我的孩子,更是无以复加的惊喜。可是这长夜最终会过去,还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我知道过了今晚,她还是会走。她不能再留在王宫,没有了尔虞我诈,外面的生活,对她也许是更好的。我永远不能摆脱这个身份,可是我曾经想过放她自由。但是现在,我又怎么能忍心她一个人走……   我的心事她一向看得出来,却没有提这件事,只是对我说着她走过那些地方的风景人情,说到赵国的时候,微笑道:“那里的人走路真的很美。骊哥哥,我现在会唱歌了,我唱给你听呀。”   我失笑:“你还会唱歌?”我一直以为,唱歌跳舞,针织女红这些女人应该会的东西她一样都不会。她只会剑会武,从来不是那些能轻歌曼舞的解语花。   她低下头道:“算了,不给你唱了。”似乎本来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还被我打击了。   我笑道:“别。你唱吧粥儿,我想听,我没听过你唱歌。”   她看着我,终于笑了笑,拔出我的剑,轻轻击剑为节,悠悠唱起来:“今夕何夕兮……”   是周人的歌,虽然听不太懂,但是歌声中的美好,却是领略到几分的。从来没有听见过她唱歌,如月光静静照着草原,小溪在心上静静流过。一时我呆呆望着她,只听到轻轻的击节,和一生都再也没有过的莺莺婉歌。   歌很短,好像只有几句,唱完了她看着我,见我久久不动,笑道:“你说话呀。”   我笑着点头道:“好听,真好听。”   她笑了,道:“其实还学了几首,但是都不好,我也觉得,这首最好听。”   我心中一痛,道:“粥儿,再唱一遍给我听。”   她目光中也痛了一下,却微笑道:“好。”   后来的很多年,我记不清那个晚上我与她都说了什么。想起来的时候,只记得在那个缓坡上,唱了一夜的歌,和草原黑沉沉夜空下呼啸的风。   天快亮时她在我怀里睡着了,我用披风包着她,一个人呆呆望着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却舍不得将她叫醒。好希望时间可以停止,就停在这一刻。   再让她睡一会吧,再让她多睡一会儿……   草原的清晨总是很美,清晨之时却也很凉。柔柔的晨光照在她脸上,白皙的面上有了血色,格外动人。   她有些发抖,终于还是醒了过来,看见我,浅浅一笑。   我偷偷抑回去了眼中的泪,也笑道:“你醒了?”   她点点头,道:“骊哥哥,我要走了。”站了起来,整理着衣服。   我也站起来,还是忍不住道:“粥儿,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她看我一眼,温柔笑道:“你要回去了,不然大王丢了,你的王宫里要冒火了。”自顾自结束好衣服,去牵了驴。   我道:“你……真的不可以留下来吗,粥儿。”我知道不能,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好像在等着万一的奇迹。   她故意没有看我,拂着驴身上的草叶道:“留下来干嘛,日日看着你不是睡了这个娇姬就是那个美妾,我还不如眼不见为净呢。”   我想笑笑却笑不出来,她已转过身来,拉起我的手,低头道:“你放心骊哥哥,我在外面,其实真的很好,比在王宫里好。”   我执起她的手,将那枚戒指也重新套在她纤细的手指上。这两样东西,一样是她故意留下的,一样是她无心落下的,终于全都重新见到主人了。   她看见绿戒指,却顿了一下,道:“这个我不能再戴了,以后……给你的新后吧。”飞快地吐出几个字。   我摇头道:“王后只有你一个,这是我母后亲自交给你的,别人不行。”   她还有些惶恐,我叹了一声,道:“这个也不全是给你,这一年的乱局伤了整个义渠的元气,义渠现在不像以前,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万一将来有什么动荡,你拿着这个,出来主持大局,义渠不会乱。”   她听出了我的意思,也睁大了眼睛,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她道:“骊哥哥,你……你不用这么悲观的,不会……不会有那天的。”   我握住她的手,道:“将来我自然会选继承人,可是如果他不争气,或者再有什么夺位的事,你一定要帮我,看好这个基业。我会留下密令,如果你出现……如果孩子是男的,我们的孩子就是下任大王。如果不是,谁做大王也要听你的……你看人不会错。”   我知道,交给她这么重的责任很不公平。以前我最不信的人就是她,但现在好像除了她,我真的没有谁可以这么放心。   我故意笑了笑,道:“来,察忽尔王后,上驴吧。”   “上驴”几个字拉的长长的,她终于也笑了,扶着我的手。   我扶她侧身在青驴背上坐稳,道:“我要是问你你在哪,你也不会告诉我的吧?”   她笑着看我,点了点头。   我也笑笑,心里忽然也不那么难过了。一辈子这么长,只要她还活着,我们就一定能有再见面的时候。过了十年二十年,等没有人记得这段往事,没有人认得她的时候。   我拉着驴,随口道:“那个……你不会带着我的儿子嫁给别人吧?”   她笑道:“愿意不愿意,你反正都要再娶别人的,我怎么不能嫁给别人?”   我也笑了:“你不会,以你的心气儿,你能看上谁?”   她也由衷地笑了,叹道:“是啊……嫁给你之后,我真的谁也看不上了,就是都魂再世我都不嫁。”   我哈哈笑了,道:“好,像我的粥儿。”   她微笑道:“我走了,骊哥哥。”我望着她,在清晨的阳光中,坐在青驴上,终于慢慢走远,消失在地平线上。   挺起胸膛,心里忽然充满了力量,我又望了一眼那朝阳,转身向王宫走去。   (番外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